我的房子在城市,為何不按市場價格補償拆遷?
深諳城市拆遷之道的王海燕堅決不同意村里的拆遷安置方案,其“釘子戶”行為被視作影響了多數人的利益。最終,在推土機面前,這位拆遷指揮長也守不住自己父母在村里的房子
2007年,深圳最老的城中村蔡屋圍,幾乎被拆成一片空地,僅留下一個釘子戶。
而圍繞農宅拆遷的問題卻仍在困擾著人們 本報記者王軼庶/圖
向春/制圖
“你們只聽說過拆遷指揮長拆別人的房子,沒聽說過拆遷指揮長連自家的房子都保不住的事吧?”王海燕自嘲地說。
44歲的王海燕當了將近20年的科級干部,做過4個街道辦主任,曾經供職于多個政府部門,最后搞起了最為棘手、被其他基層官員視為畏途的城市拆遷。他具體負責的兩個項目:南方某市勞動西路改造工程和坡子街商業街拆遷改造工程,在這個城市人盡皆知。
2005年,正焦頭爛額忙著拆遷工程的王海燕為了捍衛自己的權益,悍然當起了“釘子戶”。
兩個角色之間的平衡在2007年7月7日被打破。那天,主持過好幾個省市重點拆遷建設工程的指揮長王海燕,看著自己的三層樓房被強行拆除,夷為平地。
強拔“釘子”
7月16日,南方周末記者來到這個城市五一村拆遷現場時,這里早已是一片廢墟。1988年建房子的時候,王海燕親手從鄉下移植過來的兩棵小樟樹的樹干已被大型挖土機鏟傷。
“拆遷后遺癥”仍在發酵。10日早上,王海燕70歲的母親鄧意明因休克被送進了醫院。在與本報記者交談時,有時會全身微顫。她還會在半夜打電話給王海燕讓他趕緊逃,“警察要抓你”。
她的驚悸源于2007年7月6日晚,五一村拆遷辦副主任巢解斌給王海燕打電話,讓他第二天上午9點來村委會開協調會,并通知了被拆遷的十幾戶村民。
第二天早上8時許,鄧意明走出出租屋,習慣性地到不遠處的老屋看看。2006年6月開始,老屋已經斷水斷電,他們一家不得不在附近租了套房子暫住。
她感到隱隱的不安:老屋有機器聲轟鳴作響。鄧意明趕過去時,一輛大型挖土機正在拆她家的房子。
鄧意明看到五一村的拆遷負責人巢解斌、綜治辦主任李杰帶著十多名治安隊員在場,另有在高橋大市場一帶因強攬土方工程而小有名氣的“湖北幫”成員已經將三層樓房團團圍住。
9點20分,正要出門的村民李金田(化名)看到房墻倒下來泛起的巨大灰塵才知道那里在拆房?!澳菚r已經拆了1/3了,組織拆遷的有村干部和30多個不認識的人?!彼吹嚼咸囈饷饕獩_過去,“綜治辦的人攔住她不讓她過去”。
王海燕的父親王先池聞訊趕來,同老伴一起沖上去阻攔挖掘機,一干人將他們按倒在地?!白蛱齑謇锿ㄖ疑衔缛ラ_拆遷協調會,為什么現在拆屋,你們這是犯法的!”王先池倒在地上奮力掙扎。
萬般無奈之下,老太太鄧意明想起了家中惟一在政府供職的人——她給大兒子王海燕打電話。
兒子趕到時,老兩口正嚎啕大哭。拆慣了別人房屋的拆遷指揮長王海燕對逼到自己頭上的這場強拆也顯得無助。他撥打110報警,高橋派出所兩名警員趕到現場。王海燕以“沒有任何法律手續非法拆房”為由,要求警察制止強拆行為,但被拒絕。
王家的房子還是倒了下來。
市民保衛農村房
王海燕生在五一村長在五一村。五一村附近的高橋市場是享譽中南地區的綜合性大市場,各地客商絡繹不絕。隨著城市化的快速推進,五一村土地價格飛漲,和市區迅速接軌。
城區人民路在1988年進行拓寬改造,王海燕的家在人民路36號,屬拆遷對象。按當時政策,他家在高橋街道五一村劃撥土地自建了一棟三層安置房,共18間房屋,2套衛生間,3間中廳。
王海燕作為這個城市第一批大學生公務員在區政府工作,身份也早已農轉非。當時王海燕的弟弟在部隊服役,沒有經濟基礎,而樓房主要靠王海燕和父母出資建造。
之后,全家協商約定王海燕擁有該樓房50%的產權,他弟弟一家與父母占有50%的份額即190m2,且已實際分割使用,全家無異議。他認為不管他的戶口在哪,只要對他家進行拆遷,就應該進行補償和安置。他的看法得不到村里的認同,“這房子和他無關”。
五一村拆遷辦副主任巢解斌介紹,近幾年,五一村將大部分土地賣給了江浙房地產老板,只留下六組的土地用來建設村民安置房。王海燕身為國家干部,很早以前就在區政府分配了福利房,他是城市戶口,不能享受村里的福利,不能對他家進行安置。
在五一村綜治辦主任李杰眼里,王海燕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釘子戶。他和巢解斌等人先后二十多次上門做王海燕一家的工作,但王海燕的父母和弟弟說他們當不了家,要王海燕做主。
拆遷前一周,弟弟王海鷗深夜在家門口被守候已久的幾個外地人暴打一頓,內向的王海鷗選擇了忍氣吞聲,“說了也沒啥用”。相形之下,見多識廣又“吃皇糧”的大兒子王海燕成了護衛全家人利益的希望。
市民王海燕義無反顧地捍衛起自家在農村的房子。自2005年底村里口頭通知開始拆遷以來,王海燕親自出面與村里協商過三次。
第一次協商,五一村以王海燕系城市戶口不能安置也不能補償,只承認其母鄧意明一人的本村戶口,認為該戶不屬自拆自建的對象,只能給以面換面的安置。
第二次協商時,村里同意他父母和弟弟一家按農村自拆自建政策安置,按照小戶標準(占地72m2),但是他父母要求按大戶標準(4人以上占地90m2)。
按照村里的政策,王海燕的弟媳因為“落戶村里不知道”,所以即便戶口薄上顯示其為本村戶口也不能算,其子自然也不能算;原在鐵路局供職的父親王先池退休時讓小兒子王海鷗頂職,戶口從鐵路上遷回本村,王海鷗的戶口則從本村遷到鐵路,但村里同樣不認王先池的戶口,因為這些政策他們家只能分到小戶型的安置房,王海燕對這些鄉規民約覺得不可理喻,“到底是以具有法律效力的派出所戶口薄中的登記為準,還是以村里的土政策為準?!?BR> 巢解斌和李杰表示,村里根據拆遷方案,并結合王海燕家的實際情況,決定給他家安置一個小戶。但王海燕要求補償一個大戶,再分配一套以面換面的安置房給他,村里一直沒有同意。
應王海燕要求,村支書汪玉其親自與他進行第三次協商。但汪玉其否決了第二次關于對王海燕進行安置的初步方案。王海燕回憶,當時汪玉其告訴他:“我說了才算數,其他人表態不算?!?BR> 三次協商,氣氛平和,并無任何激烈沖突,但皆無果而終。見慣拆遷大場面的王海燕既不適應鄉規民約的處理方式,更無法忍受對方的隨意解釋。
在此期間,王海燕要求出示項目拆遷的批準文件、市國土局核發的拆遷許可證,但村干部都支吾應付。他至今未能看到。
本報記者在五一村辦公室見到了《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建筑工地施工許可證》等證件,但沒有拆遷許可證。
巢解斌表示五一村至今沒有辦理拆遷許可證,因為農村里都是自拆自建房屋,但市政府通過了村民安置房的規劃。
村干部認為,農村自拆自建的安置一向都是按照這種方式進行,并不需要拆遷許可證。較真的王海燕堅決不同意漠視公民財產所有權的鄉規民約式的拆遷安置方案,雙方陷入僵局。
拆遷背后的博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五一村拆遷辦副主任巢解斌告訴本報記者,拆完房子以后,村干部和拆遷人員一起退場,他走遲了一步,被王海燕掐住脖子綁架到小車上,并進行毆打。
王海燕承認當時緊拉巢解斌的衣領,言語亦非常激動,但對毆打一事予以否認。他說拆屋隊伍開始撤離時,他一把扭住了正欲溜走的現場指揮巢解斌,“你昨天通知村里拆遷戶今天開會,為什么現在沒有任何法律手續就進行強拆?”
巢解斌支吾道:“這事要問汪書記?!痹趫龅膬晌痪瘑T指著王家人和巢解斌說,“你們把汪書記找來,我們在派出所等?!彪S即開車而去。
但汪玉其的手機始終關機,于是王家4人與巢解斌一同開車去汪家、村委會以及汪玉其喜歡去的幾家麻將館,歷時約40分鐘,遍尋無著?!斑@時間正是后來警方指控王家四人非法拘禁、毆打村干部的時間段?!?BR> 五一村綜治辦主任李杰對本報記者回憶說,他們與當時在車上的巢解斌通話時,聽到巢解斌被人打得叫救命的聲音,并當即報警。王海燕要求要見到汪玉其才放人。
中午1點多,汪玉其帶領李杰等村干部和一名戶籍警來到王家的臨時租住屋,隨后與王家人發生了沖突。高橋派出所副所長李金海隨后趕來,將王家老兩口帶到派出所問話。下午2點多,3輛警車鳴著警笛又將王氏兄弟倆帶走,警察口頭宣布的理由是:涉黑綁架毆打。拘留證是到派出所后補開的,拘留原因:非法拘禁,毆打他人。
王海鷗被關進拘留室,其余三人則由五一村治安隊員分別隔離看管。70歲的鄧意明由于長時間驚嚇,在派出所值班室虛脫倒地。
王海燕回憶,第一次訊問筆錄中,他指出派出所行政不作為,并且濫用權力,要求派出所立案偵查違法拆房案件。對方表示,“我們只管你非法綁架并毆打巢解斌的事?!?BR> 街道辦事處工委書記張毅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拆遷一事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紤]到王海燕本人是另一個區的中層干部,街道方面高度重視,希望能夠及時妥善解決。
直到凌晨3點,副所長李金海來到拘留室告訴王海燕,街道領導和分局領導想和他協商處理今天的事,希望不要把事情搞大了。王海燕被帶至所長室,街道辦事處工委書記、主任、政法書記三人在場。
王海燕說張毅等人端茶遞煙,好言相勸:“今天的事是不愉快的也是難免的。村里拆房肯定是違法的,街道沒有參與,但對此是默認的。要加快建設,先拆房是好辦法,你這個指揮長應該是知道。給我一個機會,本人愿意親自牽頭處理好你家的拆遷補償問題?!?BR> 談話后,王海燕被放,之前家里其他人也先后被放回家。王海燕堅持在筆錄中簽上“受害人王海燕”的字樣,“他們可能沒見過我這么牛的被拘留人?!彼f。
派出所所長劉一斌告訴到訪的南方周末記者,王海燕涉嫌毆打他人一事,并沒有不了了之,只是暫時擱置。7月16日,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巢解斌的眼睛瘀青依舊,他已寫了控訴材料,稱現在這個事件的性質已經不同了,涉及到國家公務員綁架毆打村干部。而王海燕稱,那可能是巢解斌自己開車門時碰的。
派出所警告王海燕不要硬挺,因為警察的證言是最直接的證據,有兩個警察可以證明王海燕在拆遷現場打了巢解斌。劉一斌對本報記者說確有兩名民警看到王海燕打人,但劉所長并沒解釋為何警察在看到王海燕毆打巢解斌后,還能眼睜睜地讓巢解斌上王海燕的車離去。
誰動了我家的房子?
張毅表示,王海燕可以維權,也可以由街道出面協調解決。街道肯定有責任,畢竟是在街道管轄范圍發生的事情,我們一定積極主動處理。
正當倔強的王海燕選擇維權時,他突然面臨一個匪夷所思的難題:究竟是誰動了他家的房子?
而五一村拆遷辦副主任巢解斌和綜治辦李杰對本報記者表示,強拆王家房屋是村民的自發行為,村里并不知情,更沒有參與。
汪玉其和巢解斌稱村民在強拆王家房屋之前,就聯名給村里打了報告,要求強制拆除王家房屋。王海燕所說現場的“湖北幫”成員,也是子虛烏有,頂多是現場圍觀的群眾。
巢解斌訴苦說,王海燕拒不搬遷,這棟村民安置房建設項目無法開工,被拆遷的十幾戶村民只能長期在外租房,房租對他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他們反映強烈,要求村里給一個說法,村干部壓力很大。
李杰說,7日上午9點他們正在村委會組織這部分主張強拆的村民開協調會,但人沒有來齊。9點28分他接到村民電話,說有村民在強拆王家的房屋。由于擔心出現打架斗毆等安全事故,他們立即帶領綜治辦隊員趕到現場,但房屋已經被拆了一半??粗迕袢呵榧?,他們不好制止村民的行為。
張毅亦表示,拆遷是這部分六組群眾產生公憤后不可取的一種方式。
本報記者找到承認自發拆除王家房子的六組12戶村民,他們表示自發強拆是他們“沒有辦法的辦法”。同時也表示這得到了村干部的支持,“村干部在得知我們拆除王家舊房時,能夠及時支持我們村民,我們村民萬分感謝?!?BR> 這些村民的安置房用地正是王家的宅基地,由于王家長期拒絕搬遷,他們遲遲不能入住安置房。五一村已經沒有土地務農,村民們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安置房建起來后將多余用房出租??墒?,他們的房子早在2005年7月就被拆了,在外過渡的兩年時間里,不但沒有出租收入,反而要倒貼幾百元租房,村里補貼的過渡費早已入不敷出。
六組組長宋金文說,我們12戶人家商量了好多回,5日上午作出了這個決定,大家一起湊了3000元,請機器來挖,村干部之前并不知道。村民們知道可能要為此付法律責任,但他們還是愿意這么做。
張毅說,王家拒絕安置實際影響多戶六組村民,再加上管網也要從他家地下過,實際影響一百多戶村民。
王海燕認為情況被夸大了。并且當時他在拆遷現場沒看到六組的村民和自己的家人發生沖突,但是現在他們卻站出來自稱是他們自發拆遷的,“這明顯是村里的擋箭牌”。
在這樣一種邏輯下,王海燕維護自己權益的行為被視作影響了多數人的利益,這讓王海燕感到很委屈:我也不想他們不能住進安置房,我父母和弟弟一家至今也是租房子住,按照“先安置后拆遷”的原則,這不是我的責任。更不能因此就非法拆遷我的房子。
派出所為何不制止拆遷行為?劉一斌說,這是考慮到拆遷安置是個復雜的糾紛,不是所有違反治安處罰法的行為我們都要處理。有的是以教育為主?!按甯刹吭谀抢铮ú疬w現場),綜治辦也在那里,村民在那里拆,你說是誰組織的?實際還是村里組織的?!眲⒁槐笳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