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群書 我是中國最好的商業片導演
商業片票房過億不一定是壞了良心,但拍電影讓人看不下去肯定是可恥的,不管商業片還是藝術片
陳國富找到高群書之前,老高正為《四大名捕》選景。到了云南、西藏和新疆后,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荒涼感抓住了這個壯碩、硬朗的北方漢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從云南一路驅車,昏昏沉沉中突然登上高原時的感覺,荒蕪、平靜、亙古不變的沉默,這時,風吹經幡的嘯聲傳來,腦中忽然閃現出兩個字:風聲。”
在《風聲》之前,高群書的名字不如他的作品紅。
這個在石家莊電視臺工作過的新聞人,憑電視劇《命案十三宗》一炮打響,執導的《征服》更被公認為最火爆的警匪題材劇,直接帶火了孫紅雷?!稏|京審判》是他的電影處女作,此后,他的《千鈞。一發》成為第9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的百家傳媒年度致敬電影。
導演高群書、陳國富合影 圖/姜曉明
所以,高群書說:“我是中國最好的商業片導演,還不帶‘之一’!”
不“裝蒜”還叫大片?
剛進入《風聲》劇組時,制片方的預期是“不虧就不錯,拿到8000萬就是勝利”,高群書說那不行:“如果我來了,就拿8000萬對我是個侮辱,那我來這干嘛呀?必須得過億!”
他一貫強勢,擔心別人誤以為他沾陳國富的光,也許讓他更加強勢。陳原先設想的《風聲》是中片的規模,高群書堅持他的想法:《風聲》必須是一部大片。
按大片的標準看,原著《風聲》有其局限性:故事全部發生在一個封閉的別墅里,即推理小說中所謂“密室疑云”或“孤島謀殺”類型,沒有廣闊背景,沒有千軍萬馬,和自家兄弟《集結號》比起來缺少吸引觀眾走進影院的大場面。
“大片是有要素的,第一必須搭景,第二必須有大場面,第三必須有航拍。”他用好萊塢的戲參照,“既然叫大片了,你得有裝蒜的東西。大場面具有兩個作用,一個是裝蒜,視覺上有開闊感,看完這個場面,你說投資多少,大家伙信,覺得它值這個錢;第二個是營造時代氛圍,把觀眾帶入其間。”
他們放棄了選景,而是斥巨資在峭壁上搭起了一座城堡式的別墅,人與獸的搏殺斗智,就在這里展開。
另一個“裝蒜”的大場面是影片開頭汪偽政府“國慶”的一場戲,原劇本里是用資料表現,但高群書堅持實拍再現,這個想法慘遭周圍人的一致反對:政治不正確,國慶檔上映的電影,怎能出現慶祝汪偽政府國慶的戲?
老高拍胸脯,“出了事我負責。”在新聞喉舌中滾打多年的他,深諳尺寸拿捏之道,證據就是《東京審判》題材敏感、《征服》里血腥暴力受虐樣樣都有,但卻沒在審查中出過問題,“我在這樣的體制里游刃有余。”
大場面實在難拍,天津街道上的建筑全是文物,保存完整的天津碼頭大洋行里,進駐了中國銀行、人民銀行等各種機構,必須協調。最后還是硬著頭皮完成了,整條街張燈結彩,印有汪精衛招貼畫的標語是用布做成的,有30多斤,掛起來能從5層樓垂到地面。只用一次的霓虹燈就花了60多萬,而且為了保護建筑還不能用釘子固定,特地找一家公司進行技術攻關,粘貼在墻上。光這一場歡慶街戲就耗資約200萬。
《風聲》該是老高從影以來拍得最闊氣、最奢侈的一部戲,但大片考慮的不光是怎么把錢花出去,還有怎么把錢收回來?!讹L聲》拍完后高群書說,“這個戲票房沒有兩個億就算失??!”
誰耍大牌跟誰急
高群書自認脾氣不好,拍攝前給陳國富打預防針:“華誼的演員誰來不要緊,但來了必須合作、必須聽話,別在我這兒耍大牌,耍大牌我就翻臉,管你是誰!”
他有一套激發演員最佳狀態的辦法。把非專業演員一把塑造成影帝是他的專利。飾演《千鈞。一發》男主角的馬國偉,原本是派出所的警察,平時連電影都看得很少,更別說拍電影,但第一次拍電影,他就拿到了上海電影節的影帝。
“以前我還給中央臺拍過一個兒童劇,用的全是農民,他們連劇本都看不明白,但是演得特別好,當然一開始也受質疑,當時這在中央臺是個笑話。”
拍攝《風聲》期間高群書只發了兩次火。一次是張涵予受針刑的戲,找了專門的“針替”,來扎針的大夫特意強調,由于真要扎進穴位,所以每個地方只能扎一次。“開拍之前我反復強調,做好充分準備,跟焦員絕對不能虛,可拍下來焦點還是虛了。當時我就破口大罵,我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替身演員不是腕兒就不是人???針都扎到肉里面,你上去扎一次看看?你拿那么多錢,不就是買你個技術。技術都不過關,你憑什么要求演員反復給你拍!”
另一次是因為蘇有朋。他飾演的白小年是個昆曲名伶。一開始,蘇有朋特別在意自己的形象,造型師給他梳的中分頭讓他特別扭,老是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梳回去。高群書找他嚴肅地談了一次話:“這個角色就是天天在一個別扭的狀態里,你要覺得別扭就對了!演男旦,前有張國榮,再前有梅蘭芳,這都是高山仰止的人物,你不能差太遠吧?”
他鐘情于美國早期的黑色電影,對電影人的德行有鮮明的好惡:其實很多導演們生活得也都不黑暗,該泡妞的泡妞,該吸毒的吸毒。(電影拍得那么黑暗)是干什么?就是拍馬屁去了。說穿了就是拍威尼斯、柏林電影節評委的馬屁去了。
但是,“干,比說什么都強!”——還是記者時,高群書在太行山區采訪,曾看到某鄉政府墻上的一條標語。忍不住作憤青狀時,這條標語總能讓他清醒過來。
“《風聲》不準備挑戰人類智商,試圖當救世主的導演都是愚蠢的。究其根本,希區柯克想的不過是用引人入勝的敘述,把自己對世道人心的理解敬獻給大眾。”這個半路出家的導演說,自己始終最關心人與社會的關系。將來他要做一個“你”系列,用記錄小人物的方法,還原中國100年變遷的歷史。
《風聲》不只是殺人游戲
人物周刊:你覺得《風聲》設的這個局,跟殺人游戲有相似處嗎?
高群書:當然有,密室小說、阿加莎·克里斯蒂、殺人游戲有相同的元素,但是這樣分類還是太簡單了。
我對這個題材感興趣,它更像以前拍得很多的商業電影——警察和罪犯、貓捉老鼠,只不過反過來了,抓人的是壞人,被抓的是好人。
人物周刊:這幾年諜戰劇為什么這么火?
高群書:因為涉案劇不讓上黃金時間了,而諜戰劇就是改頭換面的涉案片,換湯不換藥啊。我深有體會,《征服》火了以后,多少人來找我拍同類型題材。上面突然下令,不讓上黃金時間,很多公司錢也花了,本也寫了,演員也給了訂金了,怎么辦呢?就改成40年代、30年代的?!兜朵h1937》就是我改的,涉案片改成一抗日片,變廢為寶。
人物周刊:聽說你自己還寫過偵破小說。
高群書:寫了半本推理小說。我比較喜歡錢德勒那種黑色小說,不僅僅是推理的,還是表現社會的。包括謝爾頓的,包括康納利的《八百萬種死法》??导{利原來是寫犯罪的新聞記者。我關注人和社會的關系,對推理不特別感興趣。
人物周刊:電影完全沒有遵循原作的故事邏輯,小說是一段歷史的AB兩面說辭,羅生門式的,電影的敘事結構是怎樣?
高群書:正敘。對于一部主流商業片,分線的敘述方式過于藝術,我喜歡看一件小事引起一連串的反應。我們是從一場暗殺開始的。日本人設了個局,發了個假情報,地下黨就上當了,然后接觸過情報的5個人進了監牢,“老鬼”的任務就是脫身,把情報傳遞出去。這是科恩兄弟式的結構??贫餍值芩衅佣际沁@樣: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引起很多大事,牽涉很多人,鬧得一團糟,然后“咔”,結局。
涉案劇鼻祖的一個鼻孔
人物周刊:你原先是電視臺的攝像,怎么當上導演拍電視劇的?
高群書:當攝像那會兒,覺得導演還不如我呢,就想辦法籌了筆錢,自己當導演。第一次就是一部恐怖片,那還是80年代后期商業片最活躍的時候,是走音像帶、錄影帶發行。
人物周刊:賣得好嗎?
高群書:被評為當年最賣座的錄像帶。它特別商業,也很幼稚,原來叫《藍骷髏》,后來改名叫什么《死亡的舞蹈》。為什么我這么多年一直愿意做商業片?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必須能賣錢。
后來,1994年的時候,陳勝利叫我跟他一起給公安部做《中國大案錄》。陳勝利剛拍了《“九·一八”大案》,中國紀實警務劇的開端。他想把涉案片商業化,讓我做總制片人,正好那時候我剛從電視臺辭職。中國的涉案劇由此而來,我也算是鼻祖之一吧?;蛘哒f開山鼻祖是陳勝利,我是這鼻祖下面的一個鼻孔。
人物周刊:當時中國電視業剛剛開始有商業劇的苗頭吧?
高群書:是啊?!吨袊蟀镐洝穲远宋业男拍?。做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堅持,最絕望的時候,希望來了。有一句話影響了我:“我所有努力都是為了證明我正確”。在此之前電視作品的命運是什么?一些企業給你一筆錢,拍完了,省臺播一次,中央臺播一次到兩次,最好進一套,那就到頭了!
人物周刊:你憑什么說自己是中國最好的商業片導演?
高群書:從頭說吧,我第一個片子就是商業片,這個他們比不過吧?有哪個導演是第一個作品就是商業片的?
人物周刊:據說著名的馮小剛老師也是碰壁后才開始轉拍商業片的。
高群書:我是最早的、自覺的。1988年我拍了第一部純商業片,這些人誰干過?1994年我開始當制片人,拍那么多警匪劇,全賺了錢。我拍《命案十三宗》,每集花5萬塊錢不到,當時定了個目標:第一,我們要讓最有文化的人喜歡看;第二,也要讓最沒文化的人喜歡看,就不給丫中間的看!事實證明,你問陳丹青,他特別喜歡看,很多作家喜歡看。那就是我對題材把握和好萊塢敘事的一個實驗。成本100萬都不到的系列劇,一把賣出去420萬。
我拍的《征服》,全年全國收視率第3,所有人都學。這兩個片子是我的商業片試驗,都成功了。
大師滿足自己,巨匠滿足對方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說“中國現在的商業片沒故事,藝術片不真誠”?
高群書:我一直想做一個努力,讓我們現在的電影跳過第六代、第五代,直接跟第四代、第三代、第二代、第一代血脈相連。說得不客氣點兒,第五代是毀中國電影的。90年代,所有電影的終點都是電影節,得完獎回來,票房確實是很好,新鮮啊。但電影節代表的,始終是一小部分人的口味?;仡^你面對觀眾時,情況復雜了,你不能認為那幾個評委同意的事兒到這兒還有效力,沒那回事兒。
第五代受過刺激,環境逼著他們一定要絕處逢生。我們這代比較平和,能坦然接受各種東西。要可持續發展,你還是得拍主流啊,拍大多數人怎么想、怎么活的。
人物周刊:你曾說,“我想做巨匠,不想做大師。”這也是跟第五、六代撇清關系?
高群書:簡單來說,巨匠是為人民服務的,大師是為自己服務的。我的朋友牟森有個很粗俗的比喻,我很認同:“大師都是手淫者,自己為自己服務,自己滿足自己。讓對方滿足,那是巨匠。”中國電影的失敗在于人人覺得自己是伯格曼、塔爾科夫斯基、安東尼奧尼。和錢、制作條件、體制沒任何關系。在一個剛掙得溫飽,甚至還有很多貧困地區尚在為溫飽掙命的國度,奢談大師是不道德的。我們更應該吝惜資金,用電影給人慰藉平撫。
人物周刊:現在大片老招人罵——甭管是第幾代拍的吧——你覺得是怎么回事?
高群書:有些片子前期期望特別高,但宣傳發行一看片子,他心里沒了底。為了把這局給翻過來,把成本給收回來,讓短期利益得到保證,采取了一些轟炸式的欺騙性宣傳。但誰也不傻,觀眾是花錢買票進去看的,看完之后蠻失望的,那就不可抑制地罵出來了。
(實習記者伏昕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