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寫給誰看?

責任編輯:劉小磊

■望文號脈

前些時,讀到一篇質疑梁文道先生的網文。梁先生在《理性與感性》一文里提出了一個觀點:“近30年來,沒有任何一種經濟主張和政治哲學要比新自由主義更像共產主義”,為此,他向讀者講述了所謂智利奇跡,還插秧式地提及大量與當代智利相關的歷史、政治和經濟術語,包括我初次聽說的“芝加哥男孩”。不用說,所涉內容均在我可憐的知識范圍之外,若非有人質疑,我對梁先生非得連刮三目不可。那篇質疑文章似乎出自行家之手,作者輝格引用的大量數據,都對梁先生的觀點構成了當頭棒喝,“外行看熱鬧”的結果是:只要所引數據無誤,梁先生的說法就豈止錯誤,簡直可笑了。

我說過,我缺少這方面的相關知識,在讀到梁先生回應文章之前,不敢對此輕下結論。我以為,回應是必要的,要么認錯,要么反擊,沒有第三條道路。在中國的作家、文人中,我無數次見到一種用“不屑”來規避批評的行為,成名人物尤擅此道,只要鼻下輕哼一聲,金蟬脫殼之余還能耍上一把鯤鵬展翅,一舉兩得之利,盡收囊中。不過以區區看來,假如有啥玩意是我“不屑”的,就是這等威猛其外、怯懦其里的“不屑”了,錢鍾書先生概括過一種“實不能而佯不屑之情”,即此之謂。當然,以上只是順嘴一提,并非針對梁文道先生,如你所知,梁先生是否回應,我還不知道呢。

若姑且假設梁先生的文章寫砸了,我們倒不妨借此探討一個有趣話題:文章寫給誰看?

立志寫給全世界男女老幼閱讀的文章,大概只有理論上的可能性,在現實中,文人學者執筆,總有自己的假想讀者,就像商人總有自己的目標客戶,寫給某類讀者,一般也就等于把另一些讀者排除在外。但高明的文字是這樣:作者雖有自己的目標讀者,卻也隨時準備面對所有讀者。比如,安徒生的童話是寫給孩子的,然成年人要讀,安徒生絕不會心生怯意,連說“讀不得讀不得,小兒科小兒科”;韓非和馬基雅維里的著作多是寫給君主看的,但他們也樂意大臣和普通臣民閱讀,以擴大影響;有些作者不打算為任何人效勞,他寫作純屬自娛自樂,或專為排遣一己孤憤,比如陳寅恪先生晚年的若干文字,恐屬此類,話說回來,如果其他學者有意研究并質疑問難,難道陳寅恪會大感惶恐不成?所以,哪怕假想讀者是個位數,作品仍不憚于向計劃外的高明之士敞開,才是真正可敬的文字品格,每一位不甘下乘的作者,都應具此一股底氣。錢鍾書以典雅文言撰寫《管錐編》,言外自有一根“閑人莫入”之傲骨在,但他顯然也歡迎所有人——無論你是中學生還是大學者——成為他的讀者。

若此論蒙您頷首,我們接著就會遇到另一類文字,其價值竟然不在于得到高明人物的首肯,反而取決于特定人物的缺席。為說明問題,姑以其中的末流“剽竊”為例,我們知道,對剽竊者來說,他可能獲得的榮譽,必賴被剽竊者的缺席,一旦被剽竊者(或熟悉被剽竊者文字的讀者)現身,即有穿幫砸鍋之虞,而只要被剽竊者缺席,他的文章讓越多的領導、專家讀到,這小賊就越得意。余英時先生在為胡適日記所撰的長序《從〈日記〉看胡適的一生》里,曾用細密工夫揭出學者羅爾綱關于胡適出行的一次駭人撒謊,文長不引,余先生最后概括道:“羅先生的記憶也不可能壞到這種地步。我不愿意去猜測他的動機,但是我敢斷言,這是他想以濃墨刻畫出一種極其恐怖的氣氛,所以才虛構出這樣一篇繪聲繪影的絕妙文字來。我不能不佩服他想象力之豐富,但是如果胡適這一天的日記不幸遺失,羅先生的虛構便將被后人當成實錄了。”可見,“胡適這一天的日記不幸遺失”及世上缺乏余英時這樣的較真學者,構成了“羅先生的虛構”得以成立的前提。在上舉梁文道先生的例子里,假如他確是錯的,那么,符合作者最大利益的讀者分布圖是:讓我這種外行讀到,同時把輝格先生這樣的內行排除在外。

不才如我,偶爾也遇到一些文章,使我忍不住噗哧一聲:讓我撞上,算你倒霉。曾讀到某海派才女介紹《羅念生全集》的書評,我在一個論壇回帖里寫道:“我敢打賭,她在寫這篇書評時,沒有讀過那套書,她只是憑著自己訓練有素的點染才華,玩了把‘點到為止’而已。”若遇到我恰好熟知其事的作者撰文撒謊,我一念之仁過后,也可能模仿一種黑道口吻,暗道:“哥們,我什么都沒有看見。”但饒是如此,我仍會堅下心來,決意不再讀他任何文字,就像我決意不再拜讀羅爾綱先生一樣,哪怕我久仰他的學術高名,也不例外。因為,當我被他某個說法深深打動時,我吃不準,他內心在期盼哪位人物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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