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退學記
“評論此事的人總會提到LOSER一詞,其實按照那些標準,除了一些拼爹游戲的勝利者和智商情商意志各方面特別突出的大牛外,絕大部分人都是LOSER”
他點擊鼠標,將帖子發了出去,決定3天之內不再吃飯。
鼠標剛按下去,他就后悔了。他騎著自行車離開北京理工大學的校園,茫然不知所措地騎行在車流熙攘的中關村大街上。崩潰感在身上蔓延,他感到了恐懼。
這是10月14號的下午。
那個出現在北京理工大學校內論壇上并迅速被轉發的帖子寫道:“為了表達我的強烈抗議,我不得不采取激烈抗爭手段,當然我既然能撐到現在,我不會做馬家爵,也不會做中心教學樓冤魂,所以我決定聲明絕食三天。另外由于我對北京理工大學博士教育極度失望和強烈懷疑,我認為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和生命,故在此我聲明退學。”
帖子署名:修良章。
修良章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扎心的鼠標
27歲的博士生修良章在10月13日終于忍無可忍。早上7點,同處一室的博士生湯立紅仍在玩網絡游戲。他又聽到了鼠標聲。那種“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他連續點擊鼠標的聲音就像針連續扎刺我的心。”
他艱難起床,不然趕不上8點的校車去往位于良鄉的實驗室。持續被鼠標連擊聲所困擾的夜晚讓他疲憊不堪,這一只鼠標已經危及到他的人身安全。“有一次,我把濃鹽酸當做濃硫酸了。”
2008年,剛入學的第一年,修良章并沒有感到多少不適。“那個時候沒有多少實驗可做。”更重要的一點是,剛認識的兩個同學會有什么矛盾呢?
修良章和湯立紅都是辭掉工作之后,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學的化學博士。
已經35歲的湯立紅在遼寧讀的本科,工作一段時間,攢了錢,到云南去讀碩,再工作一段時間,攢了錢,考了博。“一直覺得成為博士是一件挺光榮的事情。”來自內蒙古赤峰普通家庭的湯立紅認為,如此的求學道路既讓家里不怎么花錢,又能夠圓一個博士夢。“這么大的人了,也不好向家里要錢。”他的路徑設計是有道理的。讀博之后,他沒有被評上獎學金,所花費用來自往日留存的積蓄。
修良章則來自福建長汀。本科在湖南上學的他原本沒有讀研的打算,但人算不如天算。隨著家鄉城鎮化的進程,有開發商開始征用他們家的田地。家里陸續賣掉一些地之后,獲得了十多萬元的收入。
這筆突然而至的款項讓修良章有了繼續深造的念頭。他在2005年考上了北理工的碩士。畢業工作一年之后,又考上了北理工的博士。“工作那一年,公司里博士的工資一個月比我多一兩千,我認為他們并不比我強,只因為他們是博士。”
世事難料。修良章的父親此時迷上了賭博,將賣地所獲的大部分錢財付諸賭資,輸了個一塌糊涂,還欠了一屁股債,時不時嚷著要自殺。
修良章體弱的母親多年來就這么忍受著脾氣暴躁的丈夫,除此之外,還得照顧和她關系糟糕的婆婆。“要不是還有我這個讀博的兒子,她早就崩潰了。”
今年過年回家的時候,修良章見到了90多歲的奶奶,“他不認得我了。”奶奶逐漸癡呆,冬天也衣不蔽體,她已經不知冷暖為何物。賣了地之后,家里原本是留了一萬塊錢給老奶奶做身后事之用,“就連這棺材本都被我爸給輸掉了。”
修良章是家中最小也是惟一的男孩,他頭上有4個姐姐。家里窮,第三個姐姐還送了人。大姐生了兩個女兒,在生第二個女兒后被結扎了。“我們那里重男輕女很嚴重。”他的姐夫對不能生育的姐姐態度冷淡,在外面找了其他女人。“我姐姐快瘋了,天天向我哭訴,我又無能為力,只能承諾以后在經濟上幫助她和孩子。”
修良章的女朋友如今住在北理工的教工宿舍里。8個人租的屋子,一個床位每個月的租金是450元。他們倆已經談了六七年的戀愛。她本來在寧波,為了修良章來京工作。“現在就業環境很不好,她經常失業,入不敷出,好幾次還是我向同學朋友借錢交房租。我們倆不敢出去玩,要在一塊只能常來我寢室。”
這個27歲的博士生已經債臺高筑。他現在都還欠著本科學校的錢,本科畢業證和學位證都沒拿到手。欠同學朋友們的錢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實在還不起,就厚著臉皮賴著。“能借的都借了,現在借錢越來越困難。”讀碩的時候,他向銀行借貸12000元。按照協議約定,碩士畢業后,他每個月需還款300元。“已經有幾個月沒還,隨時都可能被銀行告。”
按照修良章的想法,在中關村這一帶,他可以有機會邊兼職邊修學業。但自從實驗室搬到良鄉之后,只能一心一意做課題。
比湯立紅好點兒的是,修良章入學的時候被評上了三等獎學金,每個月有500塊錢的獎金。至于“老板”,則是從來沒給他發過錢。
修良章的“老板”是澳大利亞工程院院士、昆士蘭大學教授,同時是北理工的兼職博導。“我和我的大老板就只見過一次面,估計他現在連是否有我這個學生也不是很清楚,我算是幸運的了,我們課題組的其他人一次都沒見過導師的面。”
研究生們喜歡把導師稱為“老板”,把副導師稱為二老板。“我們二老板可能很忙吧,不怎么理我,也從沒給我發過錢,打了好幾次800塊錢到招行一卡通,也得乖乖從銀行取出來交給他。我們老做一些雜七雜八的活,自己的課題一直停擺。天天良鄉、中關村兩地跑,挺累,但又沒做什么事。”
漫長的積怨
不過,最早想換宿舍的并非修良章,而是湯立紅。
在去年9月份成為修良章的舍友后不久,湯立紅就聽到了修良章那巨大而持久的呼嚕聲,“隔壁都能聽到。”
到了11月,湯立紅找到學校宿管科,提出要換宿舍。宿管科老師說,你必須找另外一個宿舍的人對調。“我琢磨,認得的人肯定不調了,不認得的人在調了之后還不得罵你啊。”
同學們給他出主意:買副耳塞。“到現在都換倆耳塞了,以前那副耳塞都不隔音了。”
戴著耳塞入睡的湯立紅覺得自己一直在忍著修良章,直到今年的8月份。
那是北京最熱的時節。“博士生待遇確實低,宿舍熱得要死,既沒有空調又沒有風扇。”湯立紅抱怨。
修良章弄了倆二手電風扇,不分白天黑夜地吹。“哐啷—哐啷—哐啷”——這是困擾湯立紅的夜半響聲。“熱歸熱,你別影響別人休息,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那我還不如坐起來玩會兒游戲算了,我也影響影響你吧,我也不是什么高尚人。”湯立紅說。
8月的某個清晨,電扇又“哐啷”了一晚上。湯立紅沒睡好,半睡半醒的時候,看見修良章拿著電話就往外撥。湯立紅當時就火了,沖著他罵了一句:“你還讓不讓我睡覺了,你找打架啊。”
修良章回他一句:這都六七點鐘了。“氣得我啞口無言,你說換一個人是不是就削他了?”
修良章和湯立紅沒法相處了,決定換宿舍。“本來想私下換寢室,但比較困難,博士生之間除了本專業那么幾個人外,都不太熟,一個人住的,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打擾,兩個人住的,人家住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換呢?”
修良章試圖在網上找對調宿舍的人。“后來我都愿意花錢換了,都沒人響應。”
9月初,修良章去找了宿管科。宿管科老師說,忙迎新沒空管。
過了兩三天,修良章又去找了宿管科。宿管科老師說,寢室同學有矛盾,一般不換,如果要換要有其他理由。
修良章向學院提出換宿舍的申請,他在申請里寫到:“長此以往,人將不人。”學院同意了,但到了宿管科,宿管科主任不同意,認為學院沒做工作,就把事推給他們,他堅決不同意修良章換寢室。
湯立紅被學院的老師找去談話,他知道修良章在背后給他打小報告了。接下來的日子,湯立紅有點賭氣似地通宵玩游戲。
修良章還在不停地反映,只要湯立紅玩游戲,他就給老師發短信。最后他發現,這像是一個無休止的循環,問題從A點推到B點接著推到C點再回到A點。
“十一”長假之前,修良章的“二老板”找他談話:你嫌吵的話,是不是考慮給湯立紅買無聲鼠標或出錢讓你出去租房子???“這是個顛倒是非的問題,為什么他玩游戲我就要走呢?我還要欠老師的人情。”
10月13號的晚上,湯立紅回到宿舍。他看見修良章與其女友都在,沒吱聲就進屋了??匆姕⒓t進屋,修良章就帶著女友出門去。
“他回來的時候,咣唧一腳把門揣開了,我當時很生氣。”湯立紅說。等到修良章睡覺的時候,湯立紅也“咣唧”一腳揣到了門上。
聽到響聲的修良章有跟湯立紅干一架的沖動,但他沒有。
“我如果心理有問題的話,對付他的方法很多啊。我們實驗室那么多藥品,隨便弄一點就可以了。我不想成為馬加爵。”修良章想到了退學。“我覺得跟他吵和鬧都沒有用,我不能自殺也不能殺人吧,也不能去游行示威啊,沒有辦法了,我要表達一種憤怒。”
網絡“擂臺”
14號的早餐時間,女朋友告訴修良章,有個小孩從校園里的一幢樓跳了下去。這對修良章是個刺激。“我覺得自己抗壓能力很強,但是我也想,跳樓是不是我的歸宿呢?今天無論如何得解決問題。”
他隨后登上校車去了良鄉。他通過短信,習慣性地跟“二老板”說了他已說過無數遍的困擾和要求。“可能我把他逼急了,他回了一些重話,跟老板的關系搞砸,我感覺沒法讀博了。”
就這樣,在那個下午,修良章崩潰了。
修良章的帖子讓湯立紅憤怒,接下來,網絡成為了他們倆的擂臺,這個擂臺具備各種戲劇化的元素,網友們則為這場博士級別的互掐而陷入狂歡。
擂臺上有嚴肅的事兒。修良章認為自己的導師和湯立紅的導師對此事都負有責任,將他們的名字公布了出來。湯立紅要求修良章為此道歉。
擂臺上有譏諷的事兒。湯立紅形容修良章的床是個豬窩。“為了能把塑料水瓶賣個好價錢,攢了一年一大袋子垃圾堆在床下了。”湯立紅后來說:“我倒不是說他們家窮,攢個塑料瓶賣不行,這畢竟是兩個人的宿舍,你是不是得考慮一下別人。”
擂臺上有暴力的事兒。“他練空手道,沒事就空打幾拳,加之又有惡語相向,我覺得很暴力。他晚上睡前要練功吐氣,很古怪。”這是修良章的回擊。
擂臺上還有情愛的事兒。湯立紅說:“我穿著拖鞋到其他宿舍去聊天,就那么會功夫,兩個人就寬衣解帶,鎖上門了。我還以為走了,一開鎖,發現二人把集體宿舍當自己家了……”
修良章則覺得湯立紅有些讓人可憐:“他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找個女朋友,很詫異。”并就此表達更多的憤怒:“他多次當著我女朋友面看黃片,我覺得很受辱。”
“我當時鎖著門在宿舍里看毛片,他領著他女朋友進來,把門打開,把窗打開,大有讓全校人來圍觀我的架勢,你說你生氣不?他女朋友也不走。我如果是個女孩子,看到這種事情挺害羞的,我就走了。我一看他們根本就不在乎。一個成年人看點成人片怎的?男生百分之八九十都看。你在屋里XXOO,不許別人看個毛片啦?”湯立紅反擊。
在絕食過程中,最讓修良章憤怒的倒不是湯立紅。
修良章14號晚上沒有吃飯?;氐剿奚岷?,他對于只看到湯立紅而沒有看到學校的人感到失望和憤怒。“學校怎么沒來個人呢?我不接電話,你也得留個人守在宿舍啊。我自殺的手段可以很多。這里是10樓,跳樓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做化學實驗,服毒也可以。我們學校也有人上吊過。要死還不容易啊。學校如果能做些工作,或許我可以回心轉意。”
修良章就這么心懷不平地餓著肚子上床睡覺了。睡覺前他發了個帖子:15號不絕食是孬種。他覺得餓幾天肚子沒什么。“我想著地震的時候,有人七八天不吃也活下來了,豬堅強這么久都沒啥事。”
15號早上起來之后,修良章沒有吃飯,他翻出了一本《紅樓夢》在看。這本書買了好些年了,都沒好好看。光是頭幾章,他都看過好幾遍了。他覺得書中的一首詩寫的是他:“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他就這么百無聊賴又滿懷期待地在宿舍里看書、看電腦、睡覺,他的期待是:有人來看他?,F實是:到中午了,還沒有一個人來。
中午12點半,他餓著肚子在網上發了帖子:“十二點多了,還是一個人呆在宿舍。學校還沒人來宿舍!如果跳樓的話或許學校稍微能震驚一下,但跳樓的多得去了,也許就跳樓那幾天熱鬧一下,而后該干嘛就干嘛,他們也許對這些草芥般的生命消失見得太多了,太習慣了,也許巴不得我跳,多省事啊。”
修良章說,北理工的校園里每年都有人跳樓,還有博士生把自己女朋友從樓上給推下去,被判了無期徒刑。“我看到過血跡。”
15號的晚上,修良章走出宿舍,去見了女朋友。女朋友也沒有吃飯,修良章很感動。女朋友說,我正好減肥吶。
15號就這么過去了,修良章在宿舍里沒等來一個人。
你哪怕是裝一下拒絕也好啊
16號的中午,他宣告絕食結束。中午的時候,他和女朋友去了學校食堂。他們倆打的飯菜比平時多。修良章平時吃2兩飯,那天打了3兩飯。菜也比以往多。有魚、紅燒肉、雞塊、青菜、湯。
這看上去并不算太豐盛的一頓食堂快餐需花掉20元錢。
當修良章絕食抱怨博士生待遇之糟糕后,有學校的人出來說,在校園里生活,300元錢就夠一個月生活費了。
“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修良章算了算,一個月吃飯要花300元,電話50元,日用品50元,花在女朋友身上還得要200元,再加上他每月300元的還貸,這是筆不小的數目。
湯立紅也說:“一個月300塊錢,光吃素還可以,增加點營養肯定不夠。”
可以用一個坐標來定位這個數額:2008年北京市低保金標準為370元以上。
修良章覺得自己整天為基本的生存而困惑,怎么有心思搞科研呢?“在學校里,星期一到星期天基本沒有休息,晚上還得做實驗,看文獻。勞動時間長,勞動強度大,勞動貢獻也不低,但是我們的價值可以說一文不值。我們跟導師的關系,實際上是老板跟廉價勞動力甚至是免費勞動力的關系。導師好就給你錢,導師不好就不給你錢,你能拿我怎么樣?現在博士延期畢業的很多,不是說功課做得不好,有的是做得好也讓他延期,因為哪有那么好用的人啊。博士畢業都要老板點頭才能通過。我就覺得,純凈的象牙塔變成了黑心老板的熱土和剝削者的樂園。”
在整個過程中,湯立紅表達了許多對修良章的不屑,但在修良章對博士生待遇方面發表的看法,湯立紅表示了支持。“國家高級知識分子整天想著下頓飯在哪里,不可悲嗎?國家的科研怎么會有提高和進步?”
“雖然我現在看不到任何希望,很有理由去死,也不怕死,但我不能死。”這是修良章在絕食結束前發的帖子。餓了5頓飯的修良章以為自己能吃很多,但實際上不是,他覺得很難受,吃不下去。
這頓飯吃完之后,修良章拿著退學申請去學院找老師,他見到了一位副院長。出乎他的意料,比起換宿舍的無比曲折艱辛,他幾乎沒受任何阻攔,退學申請就被批準了。印章迅速地蓋了下去。這讓修良章很生氣。“你哪怕是裝一下拒絕也好啊。”
未知的命運
最終的結果是休學一年。“勞動者身份不被承認的話,我就不回來了。”
10月23日下午的陽光照進來時,修良章的宿舍顯得不是那么“豬窩”,許多東西都已經用編織袋裝了起來。那兩臺讓湯立紅抓狂的風扇還立在宿舍空床上。18號那天,修良章在唐家嶺租下了房子,那里離市區遠,房租不貴,一個月500塊錢,他已經交了300塊錢押金。
修良章還沒有跟家里人說休學的事情。“等我找到工作賺了錢,給家里寄錢過去,讓他們體會到實實在在的好處才能說。他們覺得讀博是光宗耀祖挺有面子的事情,每個人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像燈塔一樣,我出來了,什么問題就解決了。”
就在修良章辦了休學手續后,他的父親打電話告訴他,他在老家找了一份輕松的活干,可以給家里增加點收入。“他叮囑我好好讀書。”說到這,修良章停住了,他有點說不下去,眼淚快出來了。
湯立紅已經搬到別的宿舍去了,他現在睡得很好,同時也在為未來擔憂。“搞工科的好一些,就業面大一些。在國內,注重應用,我們搞理論的不怎么受重視。”
10月23號的晚上,在食堂吃過了飯,修良章在校園里轉了幾圈,這樣的時光不會太多了。路過足球場,他說他經常來這里看球賽。他喜歡足球。
修良章是切爾西的球迷。去年歐冠半決賽第二回合切爾西對陣巴塞羅那的比賽讓他難忘。“我感覺自己此時就像切爾西在那場比賽里的命運一樣。”
在修良章看來,如同自己的休學不應歸罪那只鼠標一樣,切爾西的出局也并非緣于巴塞羅那球員伊涅斯塔在終場前的絕殺,而是因為裁判的“黑哨”,“有多少個點球沒判給切爾西啊。”
他覺得命運有些荒誕:似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真實地發生了。
“評論此事的人總會提到LOSER一詞,其實按照那些標準,除了一些拼爹游戲的勝利者和智商情商意志各方面特別突出的大牛外,絕大部分人都是LOSER。在抱怨和不平的時候,想到一些LOSER在那么努力地好好活,就可以對自己說,你也好好活。”一位采訪過兩人的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