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儒者的氣象——紀念邢慕寰教授

■個人歷史

 


邢慕寰(1915-1999)    中央研究院經濟所/供圖

 

    上個世紀70年代末,我到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已有兩三年了,才認識邢慕寰教授。他那時是研究院院長,我是電子系的系主任。為了電子系要設博士學位,才特別與研究院院長有所往來,當然以前在教務會上常有開會時的相值。
    為了博士學位的創立,必須交換些意見。而他并未直接向我述說他的意見,是我們有過幾次的漫談后,我才悟出的。他的意思是既名為中文大學,應該是中文系先有博士學位,而中文系正在籌備中;也就是電子系可以略遲些。如此,才是名正而言順。但他并沒有這樣說出來,而是與我慢慢討論。我說:“我們電子這一行的時間常數大概最慢是一秒鐘,快些的都要乘以負多少次方了。比如米的負三次方、負六次方、負九次方等。而中文系的時間常數動輒五千年。我們不在一個時間常數的范圍里?!彼f:“從美國來的教授,總是愛開玩笑,我們說完了正事,再說玩笑好嗎?”“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中文系也要作些充足的準備,需時或者略長。主要的是他們甚少外國的制度作為參考。而港大的中文系大概是另有定義,我們與他們也很不相同。中大電子系不好等待的原因,是好學生都跑到美國去了。而這里真有不少好學生。我來中大前那三個暑假在MIT做客座科學家。那里的大學部之前三名,無例外地總是香港去的。也是因為當時臺灣的高中生不許出‘國’;而內地那些年正在‘文化大革命’之中,是學生以繳白卷為榮,教師要向學生認錯的時代。而我們中大電子系的學生,在大學畢業以前,就有些在很有水準的學刊里發表他們的論文了。這些有研究才能的青年,剛剛畢業,就被美國大學搶了去。我們應考慮些留住他們在香港做研究的方法。因20到25歲,這段期間太重要。去了美國可能因為雜事反而誤了這段寶貴的時間?!?BR>    兩三次都是我在他的二樓辦公室中聊天,那是碧秋樓罷,已記不清了。我在第三次聊天時,才忽然覺出邢教授獨特的地方,就是他特別注重禮節。我在辭出時,他一定陪我從二樓走到一樓,送到大門口,握手鞠躬而別。我前兩次并未覺得,逐漸才覺出他這個非常重禮的習慣。在非常驚訝后,心想這是儒者的重禮罷。
    大概是1959年,我在美國,Bertram是IBM的大人物,而約克鎮(York Town)研究所正在動工中。我到IBM面談時,是在辛辛那提小鎮。從火車上下來,還提個大箱子,來接我的正是Bertram本人。他不但到車站來接,而且把我的大箱子搶過去為我提著。我那時還想,美國原來也是禮義之邦啊,使我相當吃驚。所以每次由于邢教授的多禮,我必想一陣Bertram的多禮來。
    不過,好幾次與邢教授的談話,總是得不到什么結論。當然也就成了他說他的,我說我的。但他總是在堅持后,不稍松動他所堅持的。不知為什么有一次我們提起對經濟學家羅賓遜夫人(Mrs. Robinson)的話題。他說:“她是不注重寫書的。因為經濟的學說變動得太快,書出版時必成為明日黃花矣?!蔽医又f:“經濟的變動哪里趕得上我們電子系之快!”邢教授聽到這些,才略有動容,才對我說的時間常數有所考慮。我繼續說:“羅賓遜夫人,我60尾、70初在劍橋時,她正在那里。我大概是走錯了教室,或是與同學湊熱鬧,曾聽過她一堂課。她正在吹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如何偉大等。她穿著黑袍,大講‘文革’,我是太意外了?!毙辖淌诼牶?,卻并不意外。大概他很熟悉羅賓遜夫人,他說:“經濟學開始用坐標,倒歸功于她?!蹦谴挝覀兊恼勗?,因溢出題外而結束,邢教授說:“我們下星期此時再談?!?BR>    很快,就是下次了。他這次先跟我說:“你看英國與美國的大學里,博士學制有何相似或不同,比如英國劍橋的與美國沃頓的?”邢教授提出這兩間大學來,是看過我的履歷罷。為什么問得如此特殊?我說:“因為隔行,我不知這兩個學校的經濟系有無博士學位,也未注意過。不過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莫爾電機學院常有同學兼修沃頓商學院的學位的。也許只是碩士之類的學位?!彼麑ξ诸D商學院非常熟悉,對劍橋經濟系發展的情形似乎更知之甚詳。也許是因為凱恩斯的關系。我們那次談話最后落在哈耶克(F.A. Hayek)的《到奴役之路》。我的觀感則是邢教授對哈耶克異常佩服。1960年代,因為殷海光用嚴復的筆法夾敘夾議地翻譯過哈耶克這本書的一些章節,所以臺灣的經濟學者有不少服膺他的學說。哈耶克的大著是1944年出版的,六七年后才傳到臺灣。邢教授知道得很詳盡,他并且說:“殷海光所譯的那本英文書是姓關的一位經濟學者借給他的?!倍覄t是在美國的大學圖書館看的。那時極富盛名的《到奴役之路》倒是處處都有。我當年細讀過這本書,卻是因為愛看哈耶克批評社會主義之痛快淋漓!
    那一天,我們談話時間好像長些,臨辭出時,我還說了個笑話:“邢教授,你知道哈耶克有個表哥,就是大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而維特根斯坦的中學同班是希特勒,雖然二人并無接觸,而這些舊聞都是我在劍橋時,學院飯桌上聽到的!”
    終于,邢教授首肯了電子系可以開始收博士學生,而大致的原則是:
    一、博士不是科舉制度,并非訓練學生作新進士狀,說新進士語。最怕從前中國的科舉八股遺傳了下來。
    二、博士不是廣博大才,無必修課程也無須有合格考試,只要經過嚴格的口試。這一點像英國,不像美國。
    三、博士不由本校的教授考核,而由其他大學教授考核,論文則必須在國際學刊上發表。這比外國的要求嚴格得多。
    四、博士既不是在大學作教授的必要條件,也不是充足條件,只是一種參考。換句話說,博士與在大學里有無資格教書無關。
    我們為了博士學位的創立,也許有十來次的爭辯與討論,結論卻是這些反面說辭?!安┦坎皇鞘裁础?,而并沒有說“博士是什么”。這不成了參禪了嗎?禪語不易寫成條文,也就沒有具體的條文可寫。如此,電子系在三年后產生了中文大學的首位博士。
    我至今不忘的,是他那謙和而堅毅的儒者氣象。

 

(責任編輯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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