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什么是未來世界最大的政治
由于當前的人類社會過著不可持續發展的生活,不管用何種方法,世界的環境問題都必須在今天的兒童和青年的有生之年得到解決。惟一的問題在于,是以我們自愿選擇的愉快的方式來解決,還是以不得不接受的不愉快的方式來解決,如戰爭、種族屠殺、饑荒、傳染病和社會崩潰等
《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
[美]賈雷德·戴蒙著,江瀅、葉臻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4月,35.00元
近幾年來,我對環境保護問題有了較多的認識和體會。2006年的一件事,給我的印象尤為深刻。
那次我和一批北京學者,應邀前往我國西部某省一個著名考古發掘遺址作學術考察。那個省份以污染嚴重著稱,前往遺址的路上,天色昏暗,煙塵彌漫。雖然我們被當地政府安排入住在市政府的賓館——那在當地也算豪華的所在了,但是污染的空氣并不會因賓館高高的圍墻而隔斷,大家都感到呼吸道相當難受。
我當時就感嘆:空氣污染面前,真是人人平等??!哪怕你是身家億萬的老板,或是當地政府的高官,在污染的環境中,你不是也得和當地老百姓一樣受害嗎?等到考察研討結束,踏上回京旅途時,幾乎所有北京來的學者都患上了咽喉腫痛,大家在車上深有感觸地說:我們在北京天天抱怨空氣污染,和這里一比,北京真是空氣清新呢!
這樣一次本來再平常不過的學術旅行,事后細想起來,卻竟然與許多重大問題發生了聯系——從象征的意義上來說,它簡直就是當今世界環境問題的一個縮影。
現在有一個相當有力的說法——“有限地球時代”。其實人類從一開始就是處在有限地球時代,只是我們很晚的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而已。
所謂有限地球時代,意思是說,地球上的資源是有限的;還有一個平行的說法是:地球凈化、容忍污染的能力是有限的。
這兩個“有限”,在今天早已成為普遍的常識,可是在唯科學主義的信念——相信科學早晚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之下,這個常識竟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遮蔽。當工廠煙囪中噴出的黑煙被政治詩人歌頌為“黑色的牡丹”時,當及時節制生育的建議被斥為“資產階級”的謬論時,這個常識就被遮蔽了。取而代之的,是所謂“人定勝天”的盲目信念,是對大自然的瘋狂征服和榨取。
在這樣的信念之下,地球上的資源,地球凈化、容忍污染的能力,似乎都已經被假想為無限的。即便在理性的層面沒有否認其有限性,但這兩個極限也被推到了無窮遠處——在眼下就可以先當作無限來盡情榨取。
在工業文明到來之前,人類在思想中將上述兩個極限推到無窮遠處,確實是情有可原的,因為那時地球上還有大片的處女地未被開墾,在已經被人類居住的土地上,低下的生產力造成的污染和今天相比也還極為有限。
但是工業文明和現代科學技術一旦出現,就顯示出驚人的加速度。以人類歷史的大時間尺度來看,幾乎是轉瞬之間,那兩個遙遠的極限就猝不及防地來到了我們面前!
所以,1962年,當蕾切爾·卡遜出版《寂靜的春天》一書,來強烈警告地球容忍污染的極限時,不啻“曠野中的一聲呼喊”(美國前副總統戈爾對此書的評價)。全球范圍的環境保護運動,可以說就是發端于此書。
《寂靜的春天》出版之后兩年,在藥業公司利益集團的詛咒聲中,卡遜死于癌癥(1964年)。之后6年,著名的“羅馬俱樂部”成立(1968年)。羅馬俱樂部出版第一部報告,題目就是《增長的極限》(The Limitsto Growth,1972年)。環境保護和“有限地球”的觀念,由此日益深入人心,最終匯成全球性的運動。
在中國,最初我們曾經認為,“環境污染”是資本主義國家才有的問題,和我們毫無關系。后來我們當然被現實所教育,知道這是誰也避免不了的問題。
但是,我們中的許多人還想當然地將環境保護理解成一個科學技術問題。以為只要進一步發展治理污染的技術,就可以逐步解決問題。那種“先發展致富,再治理污染”的想法,很大程度上也是依賴上述信念。
但是事實上,今天的環境保護問題,首先不是一個科學技術問題,甚至幾乎就不是科學技術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賈雷德·戴蒙德的這本《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對于我們就非常有意義了。
10年前,賈雷德·戴蒙德寫了《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一書,試圖探討“人類史作為一門科學”的可能性。如果說他當時的這種意圖還有一些唯科學主義色彩的話——盡管他是在更為廣泛的意義上使用“科學”這個詞——那么在《崩潰》的結尾部分,他竟然已經明確地宣告:“我們不需要科學技術來解決問題!”他的理由是:“雖然新科技可能會有所作為,但大部分問題,只是需要政治力量來實施已有的解決方案?!?BR> 唯科學主義有一句名言:“科學技術帶來的問題只能靠進一步發展科學技術來解決?!碧子玫江h保問題上,因為假定了環境污染是科學技術帶來的,所以結論當然就是“科學技術帶來的環境污染只能靠進一步發展科學技術來解決”。但是事實上這個說法大謬不然。其謬有兩個方面:
一、環境問題不是靠進一步發展科學技術就能解決的。
二、環境污染歸根結底也不是科學技術帶來的。
《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全書正文分成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現代蒙大拿”,基本上只是一個引子,類似中國明清時代小說中的“楔子”。他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的“前言:耶利的問題”基本上也是如此。
第二部分“過去社會”,首先考察了歷史上幾個社會的崩潰,包括復活節島、皮特凱恩和漢德森島、阿納薩茲人、瑪雅人、維京人。他得出的一個基本結論是:這些社會之所以會崩潰,主要原因就是環境惡化了,當地可利用的資源耗竭了。當時那些社會中自然沒有今天的科學技術(否則可以開發利用更多的資源),也沒有全球化(否則可以從別處奪取資源),和今天的發達國家相比,維持其社會和生活方式的能力太弱,所以早早崩潰了。
這一部分的最后一章討論了新幾內亞、日本等成功的案例。這從另一方面支持了前面7章的結論,即“環境惡化導致社會崩潰”。這一結論對于全書的觀點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個環節。
第三部分“現代社會”,討論了4個個案:盧旺達的種族屠殺、多米尼加共和國與海地的對比、中國、澳大利亞。
作為中國讀者,很自然首先會對“中國:搖擺不定的巨人”這一章發生興趣。本書原版出版于2005年,所以書中已經包括了中國近幾年的情況和數據。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國如今是第三世界中全力奔向發達社會的領頭羊,具有特殊的代表意義,所以作者的主要論點在本章中得到了充分闡述。
賈雷德·戴蒙德在本章中花費了大量篇幅談論中國的資源短缺和環境污染,有時難免有危言聳聽之嫌。不過至少從定性的角度來看,他的下述兩個觀點都是能夠成立的:
第一,中國的資源短缺和環境污染問題,一定是世界性的問題。理由很簡單:中國地方那么大,人口那么多,中國的資源短缺和環境污染必然影響到全世界。
第二,如果全體中國人民也想過上如今第一世界人民過著的生活——這種生活被賈雷德·戴蒙德稱為是“窮奢極欲”的,那恐怕地球就會供養不起。
賈雷德·戴蒙德強調,人類對地球環境的影響,在數量上由兩個數值相乘而得,即:
人口數×人均環境影響
其中后一個值“人均環境影響”在發達國家和第三世界之間有著巨大差異,越是發達國家,越是現代化的生活,耗費的資源就越多,造成的環境污染也越厲害,所以“人均環境影響”值就越大。
全體中國人民都要過上如今美國人民所過的生活,地球到底供養得起否,這當然牽涉到數值的具體估計或推算,或許可以討論商榷,但是作者往后的推論基本上不會有問題:“如果中國和其他第三世界的國家,以及當前第一世界國家,都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地球必定無法承受?!?BR> 至于他將中國稱為“搖擺不定的巨人”,則是因為他認為中國幾千年來一直有著中央集權的傳統——既可以因為皇帝的一聲令下而戛然終止鄭和的七下西洋,也可以因為政府的強有力政策而廣泛推行計劃生育(他對這一點的佩服之情溢于言表)。他“一邊為中國的種種環境破壞問題憂心忡忡,一邊又為政府正在大力施行的環境補救措施而欣喜若狂”,他表示相信:如果中國政府將解決環境問題的重要性置于人口增長問題之上,以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魄力和效率來實施環境保護政策,那么中國的將來必定光輝燦爛。
為什么環保問題不是科學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呢?這成為本書第四部分“實踐教訓”中重點論述的問題。
賈雷德·戴蒙德知道:“如果告訴中國,不要向往第一世界國家的生活水平,中國當然不能容忍這種態度?!钡悄阋谝皇澜鐕胰嗣穹艞壦麄內缃竦纳钏?,他們當然也不能容忍。而大家都過上“窮奢極欲”的生活呢?地球又不能容忍。這樣一來,環境問題,資源問題,發展問題,自然就成為未來最大的政治問題了。
這里必須對我們經常見到或談論的“污染治理”概念作一個重要的澄清。
不錯,曾經烏黑發臭的泰晤士河后來又流水清清游魚可見了,這經常被說成是“污染治理”的成果,也使得那些主張“先發展致富,再治理污染”的人感到有了信心。但問題是,污染究竟是怎樣被“治理”的?如果只是通過產業轉移,將污染的工廠從泰晤士河邊搬遷到第三世界的某一條河邊,以鄰為壑,將污染轉移到別人那里,從整個地球的角度來看,污染還是同樣的污染,這算什么“治理”?
不幸的是,第一世界的許多污染都是這樣“治理”的。實際上經常發生的是,污染從第一世界轉移到第三世界,從發達地區轉移到不發達地區。后者為了快速脫貧致富,還往往樂于接受這種轉移。因為從表面看,這種轉移既引進了外資,又帶來了“高新技術”,產品又能外銷創匯,似乎很有好處。
在這個問題上,講論道德也無濟于事。資本要追求利潤最大化,在本土真正治理污染,或將污染產業轉移到樂于接受它們的不發達地區,哪個成本更小,人們就會選擇哪個。我們不可能通過講道德來說服“資本的意志”去選擇成本高的那個。
由此我們就不難知道,環境污染問題,歸根結底,是因為有一部分人搶先過上了窮奢極欲的生活而帶來的。
于是在這個問題上,解決的辦法只能是各方利益的殘酷博弈,誰手里牌更大,誰出牌更精明,誰就更能趨利避害。事情說到底就是如此而已,這不就成為赤裸裸的政治了嗎?
賈雷德·戴蒙德希望第一世界的人們能夠認識到,即使你們現在還可以向第三世界轉移污染,但終究會有無法繼續轉移的那一天:“要第一世界居民降低他們對地球環境的影響,在政治上不可能實現。然而,依照目前情況,繼續沖擊環境,更是不可能?!奔词沟谌澜绮环纯梗ㄟ@實際上肯定是不可能的),地球承受污染的極限也很快就要到了。
就像這篇文章開頭我提到的那個污染嚴重的省份,隨著空氣污染的日益加劇,有害的空氣必然要越來越多地飄向四周,并且逐漸到達越來越遠的地方——直到那些向第三世界轉移污染產業的第一世界的富人莊園上空。
這就是我那次學術旅行中的故事的象征意義。
雖然賈雷德·戴蒙德給他自己定位為“謹慎的樂觀派”,但是他下面這段話還是充滿了悲觀的氣氛:
由于當前的人類社會過著不可持續發展的生活,不管用何種方法,世界的環境問題都必須在今天的兒童和青年的有生之年得到解決。惟一的問題在于,是以我們自愿選擇的愉快的方式來解決,還是以不得不接受的不愉快的方式來解決,如戰爭、種族屠殺、饑荒、傳染病和社會崩潰等。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現實。
(責任編輯 劉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