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席到副主席都沒有薪水——專訪朱立倫
到我們這一代,省籍問題不那么重要了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衡量好的政治人物標準是什么?什么人是政治家,什么人是政客?
朱立倫:所謂好的政治人物,我覺得首先要有理想有理念,不隨波逐流,做事情要有一個中心思想,不能說今天大家叫你往東、你就往東,叫你往西、你就往西。很多人認為,尊重民意就是好的政治人物,其實好的政治人物,應該督導民眾走正確的方向。
我是學管理的,我常談一個理念就是,我們做的這些事情,會讓我們的明天比今天更好,下一代會比這一代更強。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
人物周刊:我們注意到臺灣在政治轉型時期出現了嚴重的民粹政治泛濫的情況,對此你怎么看? 特別是作為民選政治人物,你也要對選票負責。
朱立倫:什么是民粹?就是對民眾一些眼前的想法,討好迎合,形成一種嘩眾取寵式的短期效果。舉一個例子,我們在桃園推動路邊停車收費,剛開始“民粹主義”就說怎么可以收費呢?我們知道只要對民眾收費,對民眾扣稅,“民粹主義”就要反對,但結果是,如果都不收費,那么大家都停不了車,因為少數的車就占在路邊。那你要怎么樣去解決?
如果一個政治人物只是迎合民眾,支持民粹,那你永遠做不了事。如果你不怕短期地得罪部分民眾,就會獲得民眾的支持。我記得小時候常常講什么叫鄉愿,就是人云亦云。我認為沒有一件事情可以不得罪人,從事政治工作,就必然要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去成就大部分人的利益。
人物周刊:難道你完全不考慮選票的重要性嗎?
朱立倫:如果只考慮選票的話,就不要從政:只考慮選票,你永遠都會讓人牽著走。倒不如說考慮下一代、考慮未來,選票自然會越來越多。如果每天想的是做這件事對選票有沒有好處,我覺得就會變成政客,就會變成商人。
人物周刊:那你覺得臺灣的藍綠這一頁翻過去了嗎?
朱立倫:我不敢說翻過去了,但是至少在我們這一代、生于1960年代的人身上,越來越淡。為什么?
第一個,藍綠常常講的省籍,我經常開玩笑說跟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包括我媽媽、我爸爸、我的兄弟姐妹、岳父岳母、舅舅阿姨,只有一個是所謂的外省人,就是我父親,其他全都是本省人啊。一樣的,有太多太多所謂的本省人,都有外省人的血統啊。我的幾個小舅子,娶的太太都是所謂的外省人。所以省籍問題到我們這一代,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個,就是說“二二八事件”或者是“白色恐怖”,對我們來講距離變得遙遠。我們的成長過程,也是臺灣經濟開始發展的過程。臺灣是從1960年代、1970年代開始經濟發展的,對我們來講,經濟代表一切,經濟發展是最重要的。聽到老一輩還在說哪一年發生“二二八事件”,然后“白色恐怖”,那是我們出生前十幾年、二十幾年的事。
我覺得隨著整個時代的進步,加上人口的年輕化,大家所關心的政府,不會是太意識形態、政治的東西,我認為臺灣將來的走向,可能會和西方民主國家一樣,有所謂“右”的跟“左”的政見差異,而不再是大陸和臺灣這樣“藍綠”的定義。是更重視社會福利,還是重視經濟發展?稅率的高與低?政府是屬于小政府還是大政府?
兩岸見解和臺灣經驗
人物周刊:你愿意對兩岸問題做一個簡要的清晰表述嗎?我想北京會有很多人想知道你的見解。
朱立倫:其實兩岸之間的發展,也是分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軍事對抗的階段,這在30年前大概就已經結束了;第二個階段,是政治對抗的階段,就是彼此相互排斥,相互競爭,在外交領域上甚至出現了民眾最痛恨的金錢外交;第三個階段,是經濟上的競合關系。
為什么講競合?兩岸將來在經濟上絕對是既競爭又合作的關系。有很多人會說,為什么不是合作,為什么要先講競爭?因為現代化的經濟,絕對不是分國家,也不是分哪個洲的,而很可能是城市跟城市、區域跟區域的。那這個競合關系將來要怎樣發展?很考驗我們雙方的智慧。
至于經濟的競合關系,會走向一個怎樣的政治關系?我可以很大膽地講,軍事的敵對,應該不會存在,政治的對抗,也不太會再繼續。那有沒可能因為經濟上的感召,政治上走向一個雙方互信合作的機制,我覺得這是可能發生的。
人物周刊:馬英九先生上臺后,他的兩岸政策受到歡迎,但在大陸包括臺灣也有人認為是“暗獨”。從大陸的視角來看,很多民眾有一種強烈的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立場,這也是大陸迄今沒有在“放棄武力”上松口的民意考量。作為臺灣政治家,你怎樣看?
朱立倫:其實兩岸的新一代,都是在復雜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們從小讀的書就告訴說,大陸的河山是屬于我們的,中華民國是包含現在所有的大陸的,還包括蒙古在內。是誰把蒙古丟了,我們都還要追究歷史責任。我的意思是說,民族主義或者民族情感,在臺灣民眾的心中,并不是不存在。釣魚臺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們一樣有很強烈的民族意識。
我要強調的是,希望兩岸的政治家,一定要有耐心去了解雙方還存在一些認識上的差異,而不能用“民族之愛”,去壓迫另外一方。像過去用軍事威嚇進行壓迫,是不可行的;用政治的孤立手段,大家也覺得沒有意義;下一個階段,就是要大家相互合作相互了解,所以我說,未來存在著一個競合關系。
人物周刊:臺灣施行普選制,特別是最高領導人直接選舉,已有十多年歷史,你怎么評價?
朱立倫:普選是一個必然趨勢。社會進步到一個程度,民眾對參政權的要求會越來越高,這是不可阻擋的。作為領導人,就要做好完善的規劃,“待變”,不是最好的辦法。
從過去臺灣的經驗來看,政府要分階段性地做好完整的規劃,在民眾的知識水平到達什么樣程度、在經濟發展到達什么樣程度時,就應該開放一個什么樣的參政權,讓民眾積極地參與。
人物周刊:你是國民黨的領導人,提出了國民黨的年輕化問題。我們想問,如果還在2004年大選的時候,是馬英九先生代表國民黨出來選舉,情況會不會更好?
朱立倫:你講到馬先生的例子,我想他也經歷了很辛苦的一段時間,但最后還是證明,當有民主的時候,民眾還是比較傾向改革,民眾是接受年輕一代的。
國民黨內有沒有尊老文化?當然有,敬老尊賢永遠是中國人的一個美德,也是一個包袱,存在于所有的公家機關。民間企業也一樣。
我想年輕化改革是很重要的。我的看法是提名候選人這一部分很重要。以前我們沒那么重視所謂的黨內民主,或者是初選制度。我們現在首先是保證黨內民主。非常明確,沒辦法通過黨內民主、初選制度的,很難獲得黨的提名。
第二塊,保留一個空間,萬一這個選區受到派系影響,候選人不是那么優秀的話,還是要征召理想的年輕人,這樣就讓很多年輕人出頭了。
共產黨在大陸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它有點像臺灣當年公務員的訓練方式,先當縣級市長,然后當書記,然后地級市的副市長……我們是靠選的,從各地議員開始,然后變成鄉鎮市長,然后再變成“立法委員”,“立法委員”再變成縣市長,縣市長在臺灣就等于大陸的“省級干部”一樣。
要在培養選將的過程當中,讓國民黨的人才都有機會。最近大家在檢討年底的選舉,有說找不到戰將的困擾,為什么?回過頭來,就是黨在過去十幾年里培養的人不夠多,就變成無將可用的困境。
人物周刊:在臺灣,民進黨是不是已經邊緣化甚至泡沫化了?
朱立倫:臺灣需要一個健康的反對黨,如果國民黨不能夠不斷地改革的話,將來反對黨有可能變成執政黨。
我覺得有趣的一件事是,民進黨以前的口號是改革的,是進步的,但我發覺他們現在是退步的,他們現在碰到的困境,和十幾年前國民黨改革時的困境一模一樣,都糾結在一些老問題——老人之間的政治糾葛,還在講他們所謂的“四大天王”,還在糾結于兩岸的過去,最近還在說什么“反共救國”。我就想說,拜托,那都已經過去了,趕快培養更多的年輕人吧。
公眾人物,隱私是必須要犧牲的
人物周刊:有關知識分子和政治的話題。你是大學教授出身,當過“立法委員”、縣長,你怎么看這三重角色的轉換?
朱立倫:知識分子喜歡說嘛,比較不喜歡做。當教授,就是說給人家聽;當“立法委員”,也是說;當首長就是做。說跟做,執行跟理念,常常是不相同的,角色也需要轉換。一個教授出身的,如何把理論轉化成實務,這中間需要心態的調整,需要執行力的發揮。
這幾年對我來講,最大的磨練就是心態完全調整:你就是一個執行者,讓團隊都發揮作用。另外一個角度就是,當教授和當“議員”都是個人秀,當首長則是靠團隊,自己好沒用,要團隊好。
人物周刊:李敖先生曾經講過一句話,知識分子最好的做法是影響政治而不是參與政治。你為什么要從政?坦白講,以知識分子的立場來看,繁瑣的政治現實事務,確實很枯燥。
朱立倫:人都有一些責任感。對個人的責任感,對家庭的責任感,對家鄉的責任感,對你的國家的責任感,對這個社會的責任感。我的責任感,就是能不能讓我們的下一代更幸福,讓我們的明天更好。
我經常在想這件事情,既然有這件事情存在,你不能只獨善其身吧,如果每一個知識分子都獨善其身的話,那誰來兼善天下呢?我覺得知識分子的責任,應該是做一點,不只是坐而談,你要起而行。
人物周刊:那你從每天的現實事務中,會有成就感嗎?
朱立倫:解決民眾的問題,就是成就感所在。做地方首長,修橋鋪路,解決問題,改善民眾生活,每一項都會有成就感。當你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這條路是你開的,這座橋是你修的,這座學校是你建的,這個民眾所期待的建設完成了……在鄉下那種地方,本來沒有自來水,自來水到達了家里;本來垃圾沒辦法解決,解決了,這些都是成就感所在。
人物周刊:你是海歸派,也在參與臺灣政治。大陸的海歸派,特別是從歐美回來的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為時并不長,你有什么樣的想法和大陸同行分享?
朱立倫:我大學學管理,研究生學財務,博士學會計,基本上我們同學都從事企業工作,因為待遇高,獲益大。但是如果大家都去賺錢,都去從事企業工作,那誰來改善民眾的生活,誰來從事政府工作?這些工作需要很多有國外經驗的人參與。
回過頭來,領導者本身要有這樣的雅量,多讓年輕人、多讓海外回來的人加入政府行列。這一點,臺灣這30年來是做得非常成功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處理個人家庭生活和公共政治生活的關系?在臺灣,政治人物都曝光在媒體中了。
朱立倫:我太太是個非常重視個人隱私的人,她也是國外留學回來的。我們都非常重視個人生活,但作為公眾人物,這是必須要犧牲的。不管你從事公職或者從事私人事業,都一樣。作為一個公司的總經理,你每個應酬都去的話,你就犧牲家庭了。
我很少應酬,基本上我不太應允任何人請客,但我可以請大家,時間我來選,這樣十幾個人共聚一堂,不就很好了嗎?也達到效果了。
臺灣現在漸漸開始這樣了。我不應酬也不喝酒,剛在地方上時他們說:???首長不喝酒的?剛開始可能會有想法,現在已經適應了。
人物周刊:你被認為是臺灣行政能力非常高的一位,而在臺灣“立委”、民意代表的力量非常大,你怎么看行政效率這個問題?你在大陸生活過,在北大上過課,了解大陸的行政效率是非常高的。
朱立倫:對,臺灣因為有民意集團在,很多事情不是政府說了就算。一定要通過“立法院”,一定要通過議會,這就是民主的代價。
人物周刊:最后一個問題,你在國民黨當副主席期間會有薪水嗎?
朱立倫:沒有。我們黨從主席到副主席都沒有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