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楊麗萍

“蝦嘎、線萍,下回你們表演‘鴿子渡食’,在臺上真的親個嘴,來個小高潮嘛。”

凌晨時分,昆明民族村旁的羊湯店里,楊麗萍喝了些黃酒,面色酡紅,沖著剛剛獲得舞蹈大獎的哈尼族弟子笑語盈盈。

“好嘛好嘛,算為藝術犧牲一下。”蝦嘎偷望了線萍一眼。

“你們本來就是小倆口,有什么犧牲不犧牲?”楊麗萍點燃了香煙。盡管滿心欣慰,她仍不忘諄諄教誨:

“蝦嘎,你記到,哪怕臺下只有3個觀眾,你也要認真跳,興許這里面就有格萊美評委,奧斯卡導演。要是被看中,你就會……”說時,細瘦的胳膊夸張地在半空翻掀,一陣青煙隨之劃過。 

楊麗萍 圖/肖全

“奶奶告訴我,跳舞是與神對話”

“敬愛的張老師:

比賽像旋風一般橫掃了‘我們’……

跳過小溪,趟過小河,面對著的是那大江和大海。剪一塊藍天做裙子,再扯一條彩虹做頭巾,飛過大江,越過大海,溶化在那遠遠的天際邊?。?!

對于我,您該做的已經做了,從天上到地上,在我心里重復三個字—— 謝謝您!”

“你看看,這是她在《雀之靈》拿大獎以后,給我寫來的信。她寫得多好!”中央民族歌舞團老編導張苛拿出珍藏已久的信。他素來將楊麗萍視為女兒。

“她調進我們團真費了一番周折。她原來所在的西雙版納歌舞團開始不放她,是她自己跑過來了。”張苛說。

1971年,西雙版納歌舞團團長朱蘭芳在一所小學里,相中了一名正在做廣播體操的女學生。

這名女生正是楊麗萍,白族,原籍云南洱源,1958年生于昆明,后隨雙親下放至西雙版納。

“楊麗萍跟她母親一樣堅強。”殷曉俊說。他是《云南映像》的參與者,也保留著一份手稿。

是楊麗萍為四妹畫展所作序言。

“我6歲時母親總把小四背到我后背上,而我最怕背的就是她,因為她比別的弟妹要胖得多,害我在喂豬和做飯時常常東倒西歪站不穩,村里人見到后說:“哎呀,這是蠶豆背豌豆嘛。”

“楊麗萍的父親因為是地主家庭出身,‘文革’初就挨整。他承受不住,把4個兒女扔給妻子,獨自跑回了老家。這讓楊母十分痛苦,家庭重擔一下子壓在了楊麗萍肩上,她是長女。”殷曉俊告訴記者。

“上次上朱軍的節目,他一個勁煽情,想讓我哭。我怎么會哭?他說,你小時候很苦啊。我說一點都不苦,不曉得有多好。大自然,勞動,隨興起舞,苦什么苦?”楊麗萍挺直了身子,繼續喝酒。

“小時候,我奶奶在我手心上畫了一只眼睛。她告訴我,跳舞是與神對話。”

孔雀窩服裝店里,三妹楊玉燕邊修剪華衣,邊說姐姐的事兒。

在歌舞團時,別人都在打鬧,她不愛與人接觸,一個人埋頭練基本功。

排《孔雀公主》,選她演女主角,幾乎全團人反對,甚至有人扎破了她的自行車輪胎。

還是朱蘭芳撂下話來,“誰跳得好演得好就讓誰上。”

1979年,楊麗萍因主演大型民族舞劇《孔雀公主》榮獲云南省表演一等獎。

80年代初,《孔雀公主》進京。一位文化界官員看了楊麗萍的表演,感到震驚:“這女孩的手真是不得了,我從沒見過,快把她調進北京。”

在京的眾多文藝團體想要她,她想進的是中央民族歌舞團。

她是團里的臺柱子,哪能說走就走。

“還有一層說法。她當年的追求者很多,有些是當地有權勢的子弟,不想她離開。”殷曉俊說。

“那時候常有不認識的人跑來我家里挑柴擔水,莫名其妙獻殷勤。”楊玉燕微笑著承認。

楊麗萍選擇了團里一名北京知青。朋友們都說,那人極好,頗懂音樂。倆人在西雙版納結婚后,北京知青先調入中央民族歌舞團。折騰數年,楊麗萍終于盼來一紙調令。

“因為我沒有對手!”

“她1982年進團,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我要跳得跟別人不一樣。”說起往事,張苛有些激動。

采訪時楊麗萍向弟子發問,“蝦嘎,你26歲想要什么?你知道么,我26歲時,最大的心愿是買臺電視機。團里工資才一百多塊,一臺電視機要兩千多。”

“她最大的不一樣,是她不去練功。”趙軍說。楊麗萍拒絕團里安排的所有舞蹈練習。趙軍是《云南映象》的記錄者,80年代他是總政攝影師,楊麗萍管他叫“小解放軍”。

楊麗萍說,團里曾讓她練一套類似“芭蕾舞”的動作,“不久,我發現身體完全僵住了。”

她決心按照自己的方式訓練。

“團里連練功服都不發給她。她白天睡覺,看各種錄影帶,等到晚上教室空出來她再去,一跳就是一個通宵。”

張苛形象地將楊麗萍的藝術敏感性比作一只小松鼠,“她在藝術上最大的優勢就是敏感,她成功的最大原因就是吸收。”

1986年,楊麗萍的獨舞《雀之靈》獲得第二屆全國舞蹈比賽創作一等獎、表演第一名。

有人請教她:為什么你能獲獎?她脫口而出:因為我沒有對手!

“我和別人路子不一樣。別人都是正規科班,舞蹈學院出來;我是自己練。”

為了制作服裝,她賣掉了心愛的手表。但領導沒批準《雀之靈》報名參賽,他們認為它不能代表中央民族歌舞團。

“那時我是比賽的評委,一伙人住在西直門總政招待所。我看見她騎著自行車自己去報名??傉母墒聦λf,你不能自己來參賽。她當即就哭了。干事說,這樣吧,你把帶子留下來。評委們休息時,我放給他們看看。放出來一看,她的作品最好。”張苛記憶猶新。

挖掘原生態

1992年,張苛編導的舞劇《阿詩瑪》首次赴臺演出。臺灣那邊希望楊麗萍能來出演。

“我們演一場兩千美金,如果她去就翻10倍。她說行啊,但有一個條件,我不害羞。”眾人一頭霧水。

一般表現少數民族婦女談戀愛時,都要求演員作出忸怩害羞的情狀。

“她說,我們少數民族姑娘在愛情上熱情大方,根本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

結果事情沒談成。

“她隨后就去了云南,走遍少數民族地區,挖掘那里原生態的舞蹈。”

“她一到云南,便直接找到了田豐。”曾任田豐傳習館教員的馬惠仙說。田豐是作曲家,寫過一首關于云南的歌謠。

“小楊一見他便直統統地問,你是不是田豐?他說是。小楊說,你幫我寫歌吧。”

為了方便創作,1989年,楊麗萍與田豐還在昆明29中住過。這所中學的教師蔣明初與萬里現在楊麗萍的《云南的響聲》中作詞配樂。

“我們4人常在一起煮飯、散步,聊藝術。”蔣明初與萬里回憶說,“我們都不滿足于過去的那種東西,不滿足于舞臺腔的呈現。”

90年代中期,田豐帶著福特基金會捐贈的10萬元,用數年時間走遍云南少數民族地區拜師招生,最后在安寧太平村一個廢棄的農場辦起了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

云南民族文化傳習館又稱“田豐傳習館”,楊麗萍曾任副館長。馬惠仙說:“她一直堅信原生態的生命力。”

馬惠仙想起一件事,“佤族原來有種祭祀儀式叫‘拉木鼓’。村寨的人拉完木鼓,會選定一個長發或長須的人,將他的頭砍下祭天。這個被選中的人按風俗來講是幸運者。”

傳習館里一幫佤族村民表演“拉木鼓”時,“小楊要他們按原始方式操作,看完后說,我們就照這個樣子。她讓一個長發女孩演被祭人頭,眾人拿竹竿把她扛起來,頭發落在地面,大家圍著轉,音樂是一片腳步聲。”

 

拍電視廣告,向省委求助

2001年田豐過世。他苦心撐持的傳習館已經衰落。與他熟諳的旅游歌舞團團長王紅云吸納了館中剩下的一批學員。

“這個團也面臨著市場危機,學員加入后,原先就不景氣的商演更加跌落。這時我們想到了楊麗萍。”殷曉俊說。

王紅云邀請楊麗萍前來編導一部旅游題材的歌舞劇,希望打入演藝市場。楊麗萍答應了。

“長達一年多時間,我走村串寨,幾乎走遍云南。”這是楊麗萍的手記。

“看到那神鼓只有一兩位老人會敲,幾十套充滿人類演變的鼓舞將隨之而死去,我痛心疾首……我拿出自己僅有的錢來排練,將這些珍貴的民間歌舞記載下來,而她叫作《云南映象》。”

2002年底,無力支撐的王紅云提出撤資。

楊麗萍卻在一幢半拉子工程樓里,鋪上木地板,安上大鏡子,手把手耐著性子教起了一幫泥土氣十足的演員。

“我一看,好家伙。原來是我們請她來的。最后我們這幫男人不行了,反倒是她一個女人沖上去了。”殷曉俊由衷地佩服楊麗萍。

旅游歌舞團撤離后,楊麗萍背負了之前數十萬的投資債務。

2003年,人們開始常常在屏幕上看到楊麗萍出現在一些商業廣告里。

“我們擠在宿舍里,每天7塊錢伙食費。常常一根香煙四五個人輪著抽,想喝酒了,就把身份證押給小賣鋪。”

蝦嘎還記得,有一次他們被攆出練功房,一行人提著行李蹲在鐵門外彷徨。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心想跟楊老師打個電話告別吧。她正在外地拍廣告。她在電話里勸,你們別走,等我回來呀,我一定會想辦法。”

“她能有什么辦法?她當時的住處除了一張席夢思,沒有任何家具。她也不懂照顧自己。大冬天屋里沒有一絲暖氣,只能披著被子打哆嗦。”殷曉俊想起和妻子為她送暖爐的情景。

真正解決燃眉之急的是三寶。

“三寶天寒地凍自掏腰包趕到昆明,我開摩托車去接他,就吃兩塊錢的米線,住便宜的旅館。聽到學員們唱起海菜腔時,他真是感動了,答應為《映象》免費作曲,并引薦了后來投資60萬的派格老總孫建軍。”殷曉俊回憶。

“60萬還是單薄。光是燈光設計師孫天衛要求的一只國外帕尼燈就值120萬,她實在邁不過這個坎了。”

“楊麗萍剛到云南時,我問過她,你作為一個知名演員是不是要去拜訪本地官員?她說,不。”趙軍苦笑道。

這會兒真是萬般無奈了,她分別寫信給時任省委副書記王學仁、省委宣傳部部長晏友瓊求助。

“當天下午晏部長打來電話,約在昆明會堂見面。她是有備而來,可楊麗萍死要面子,遲遲不提錢的事。”

交談中,晏友瓊談到了宣傳方針。

楊麗萍說,當年袁運生的壁畫《生命的贊歌》,因為是傣族祼女被勒令遮蓋,已成為歷史的笑柄。

談話陷入了片刻的僵局,“最終晏部長表態,宣傳部花120萬買一只帕尼燈,再花30萬租一只。”

沒有一個觀眾的首演

2003年4月25日——殷曉俊、趙軍對這個刺痛的日子久久不能忘懷。

“原定這天《云南映象》在昆明會堂首演。之前我們已得知,因為非典,40人以上的場所一律禁止聚會。

“楊麗萍焦急地給我打電話,曉俊,你能不能找找市長?我們努力的結果是,只許演出一場,而且沒有觀眾。

“三寶帶著搞音樂的一幫人頭天到了昆明,孫天衛的帕尼燈早已支起,楊麗萍被攔在場外不許進入。

“一些人覺得《映象》會是一場泡影,不惜攪局刁難她。她的合作者上午打來電話,不給30%的著作權,他們就不演。

“化妝、服裝、舞美齊齊圍住她,逼著她簽合同,把她看作撈回成本的救命稻草。

“她在鏡頭里問我,阿軍,我能不能簽?我說,你要他們找誰誰。他們吼道,我們不認別人,只認她。

“有人在邊上叫著,楊麗萍,拿錢來,狗屁藝術家。

“電閘被強行拉下,連保安都敢沖她吆五喝六。她真的憤怒了,嗓子都嘶啞了。

“那天的《映象》成了錄像。臺下空無一人,她跳《雀之靈》時,有一刻被方位所迷惑。”

當晚的晚宴上,楊麗萍走上臺接過麥克風,未開口便哽咽了。

“跟著臺下的演員們哭成一片。那是她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泣不成聲。”殷曉俊攝下了那一幕。

2008年12月27日,四川成都,原生態歌舞樂劇《藏謎》,楊麗萍(中黑衣者)和容中爾甲(右)率領演員向觀眾謝幕 圖/雷宇

楊麗萍 圖/肖全

《云南的響聲》

《云南映象》2003年8月8日正式演出,大獲成功。

云南省委常委丹增看完演出后,將它定調為繼《五朵金花》、《阿詩瑪》之后云南文化的又一力作。

“那時還面臨著宗教祭祀能不能演,有人提出藏人的袍子為什么是黑色等問題。丹增是藏族,他懂文藝,他說我們藏人喜歡黑色,充分肯定了《映象》。”

其間丹增問楊麗萍,藏人的靴子為什么不是皮的,而是布的。

“她來了一句,我沒錢,你能不能幫我買?丹增愣了一下說,可以可以,我幫你聯系。這事后來不了了之。”

趙軍的攝像機記下了當天的情景。他笑著說,楊麗萍有時會陡生急智。

蔣明初和萬里在茶館中說起,“2007年楊麗萍編導了《藏謎》后,去中緬邊界采風,無意中發現了一種鼓,那是把千年大樹伐倒后,鋸成一節節作鼓身,這種鼓沒有縫隙,令她靈感突發。后來張苛老師提出讓我們3人合作一次,于是就有了《云南的響聲》。”

有件事他們很喜歡說:當年阻礙楊麗萍進京的官員,如今在酒桌上逢人便說,“她調令上的圖章就是我蓋的。”

這天下午3點,楊麗萍又趕往昆明會堂,指導學生們排演。

她的外甥女驕子扮演她先前在《云南映象》中的角色——《女兒國》的領舞,她總嫌外甥女火候不夠。

她一遍遍教著,一聲聲伴唱:“太陽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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