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在元 漩渦中的武大教授
“一個絕癥設計師也許此刻才會明白,人生真的就像設計作品,最終的呈現永遠無法完美,外在的干預可能會讓它遍體鱗傷”
3幅用德產“紅環0.18”繪就的、纖細而又流暢的設計圖紙被高高掛起,天馬行空的離奇組合線條,如同急促的呼吸與賁張的血脈般具有最直觀的生命氣息。
圖畫背后,是斑駁的黑褐色幕墻,年代久遠,土黃的墻裙早已脫落;下面的桌子被七零八碎的藥水瓶、膠囊盒、營養劑占滿,不銹鋼的保溫桶里還有尚未吃完的糊狀流食。正對著圖畫躺著的男人,也如作品上密布的線條,被幾根白色的塑料導管不規則地縈繞。所不同的是,在這個男人身上,你不會覺察出絲毫的生命氣息。導管一頭連著他的鼻腔,并直插開胸后的氣管,一頭接上湛藍色的呼吸機。
武漢大學城市設計學院 圖/數學
張在元
男人是3幅圖畫的作者,也是這間病房的主人:張在元。身體狀況許可的情況下,他會讓護工將病床搖高到自己剛好能看見圖畫的角度,眼神里透析出滿意的光芒。
作為一名屢獲國際殊榮的建筑設計師,和一位知名學府城市設計學院的開宗元老,張在元最快樂的時光,便是設計和繪圖的過程;包括“長江水晶宮”這樣的著名意象,和“廣州生物島”這樣的宏大實體,都經由他的畫筆完成。而熟悉張在元的人評價:相較于他充滿戲劇效果、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而言,設計作品中呈現的發散和想象都要遜色不少。
更有人說:病危前的張在元,無法設計自己的人生軌跡,他無法獲知也無法阻撓別人對自己意志、情感的設計。
最不懼怕領導的人
1950年,張在元生于湖北省公安縣。文化大革命爆發的那一年,他剛好初中畢業,被強令回家務農,并在一年后調任“國防三線建設建筑設計描圖員”。
十年浩劫期間,他的全部工作就是手繪毛澤東畫像,大的一共畫了260多幅,小的則無法統計。多年以后,即便是在高水準的國際設計師大賽上,評委都會嘆服張在元的繪圖技藝精湛。這些老外無法想象,來自農村的張在元,以反復臨摹毛澤東頭像替代和彌補了本應接受的正規素描術科訓練。
張在元的身體素質不錯,曾被選送到北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當過幾年通訊兵。部隊轉業后,張在元到武漢建筑工業學院教研室當助教,同時兼任武漢軍區總醫院的“黑板報顧問”。在計算機制圖還無從談起的80年代,張在元近乎承攬了學院及相關單位所有的“美工”活兒,包括辦公大樓里的科室門牌,醫院門診專家頭像,還有圖書館墻上的宣傳貼畫。他由此與圖書館達成協議:將自己的借書冊數增加了10倍;又據此向醫院借來一間廢棄的空房,作為自己的專用工作室。這些原本都是教授才能索取的福利,這個助教從報到的第一天開始,就有著太多的與別不同。
他最不懼怕的就是領導,無論校內校外。為了拍攝一部設計專業的電化教學片,他連躍三級,直接找到時任院長塞風,借來這個副廳級一把手的專車,并拿到一筆相當于25個月工資的外勤補助費。在拍攝城市風貌的時候,他通過不斷撥打政府部門值班電話的“土”辦法,先后聯系上武漢市公安局、消防大隊、交通大隊的多路領導,“反復進攻”,最終借來一輛消防車,拿到了“配合拍攝進行交通管制”的批文。
兩件即便是學校出面與政府協商都很難辦到的事情,張在元用他“軟磨硬纏”的功夫全部搞定。而他與武漢市交涉的全過程,“既沒有請示院系黨委,也沒有向院系主要領導報告”,“完全自說自話”,這在當年的建院,引起過著實不小的爭議和震動。
專題片拍完后,學院教研室先后兩次對成果予以否定,稱“沒有達到預期要求”。張在元自己拿著錄像帶找到湖北電視臺節目部,要求電視臺給予“鑒定”。時任湖北電視臺專題部主任曹賢火看后當即決定公開播出,并推薦到中央臺備播。
武漢建院的領導在看到電視報的“下周節目預告”后才知道張在元去了電視臺搬來“權威”相抗爭。緊接著是觀眾的好評信雪片般飛來。輿論的壓力下,學院認可了這部教學片。系里一位資深教授在校門口遇見張在元,丟下這么一句話:“我們事先居然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電視臺!還是電視臺厲害??!”
拒絕任何人給自己設計人生
有朋友給張在元設計了這樣一條人生道路:“在建院積極表現,邊深造邊晉升。從助教到講師,再到副教授、教授;如果能做個院系領導,則一生衣食無憂。”
武漢市委組織部給張在元設計過另一條人生道路。當年的市長、分管副市長和城建委書記曾在組織部的協調下,共同約見張在元,“請你當武漢市城市規劃局副局長,主管城市規劃工作”。按照這個“設計方案”,30歲出頭的張在元剛踏入政壇,便官居正處,“前景無限”。
設計師出身的張在元,拒絕任何人給自己設計人生。
張在元的小學成績報告單上,連續幾年的老師評語,都寫上了這么一句:“該生自由散漫。”武漢建工學院當年的組織生活會上,“組織”對張在元的批評集中在:“最近尾巴又翹起來了,已經多次提醒你要謙虛謹慎”、“成名成家是腐蝕靈魂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整天想入非非,這山望著那山高。”而張本人的回應亦直截了當:“從靈魂深處檢查,我主要問題的思想根源是萬惡的個人主義——每天想到的只是自己。”
1982年,張在元不聲不響地報名參加了東京第17屆國際建筑設計競賽,其作品“長江水晶宮”獲得佳作獎,成為第一位在國際重大賽事中獲獎的中國設計師。當年的張在元與前來采訪的一些官方報紙、電臺記者之間的對話,今天讀來,別有一番意味。
“張在元同志,請你談談現在的感想?”
“我現在的感想就是還沒有想出感想。”
“那么你參加國際建筑設計競賽時是怎樣想起為國爭光的呢?”
“當時,我沒有想到為國爭光。只是想作一項設計,送到國際上去比試比試,看看自己沖不沖得出去。”
1984年,張在元辭去武漢建院的教席,謝絕副局長的官位,應時任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之請,走上珞珈山,籌辦全國綜合性大學中第一個建筑學專業。在不乏大師、人才濟濟的武大,由一個沒有正規學歷和學位、職稱為非重點大學的助教來創建一個獨立系科,是從未有過的“荒唐事”。張在元如此回應質疑:“從拿破侖到毛澤東,他們對于戰將的高度信任與破格委任成就了他們戰略成功的大局。”
在向原國家教委高教一司申報建筑學新專業的過程中,張在元連續3年以失敗告終。他沒有知會學校,獨自一人乘火車到北京,找國家教委理論,被“這是辦公會上研究決定的事情”的回復擋回。
張在元隨即跑到高教二司說理,找到當時的司長,要求在二司重新申報。在大學設行政級別、辦事程序與機關衙門無異的中國,一所部委直屬高校的年輕教師,在沒有校方委派公事的情況下,自行在最高主管機構的大樓里“上躥下跳”,“想攔誰就攔誰,攔下誰就纏著誰”,這讓彼時的一些官員感到從未有過的新鮮。二司龍司長答復如下:“4天內立即申報,提交一份學部委員出具的高水平論證材料,比如錢學森這樣的。”
憑借某期《新華文摘》曾一前一后刊發過他與錢老兩篇文章的此種“淵源”,張在元利用114查號臺提供的信息將電話打進國防科工委,又層層中轉,聯系上錢老身邊的涂秘書,最終拿到錢學森親筆寫就的、長達5頁的舉薦材料。武大城市設計學院的雛形就此建立。
受人愛戴的兼職院長
1988年,張在元辭職,赴東京大學攻讀博士學位。11年后,他應廣州城市規劃局時任總工程師史小予邀請,回國主持廣州生物島(Bio-island)項目。就著這個項目,張在元在廣州建起了自己的公司:喜馬拉雅空間設計。
為了迅速擴大公司的名譽,他邀請了讀博期間的各國同學為公司設計師,雖無實質性的聘用關系,卻成為“喜馬拉雅”堅稱自己并非公司而是學術機構的理由。據本刊記者了解,“喜馬拉雅”的注冊地在美國,總部設在北京,廣州和深圳各擁有一個分支機構,張在元為法人代表。“喜馬拉雅”曾承攬過廣州國際生物島、廣州天河軟件園區、宜昌機場、中國國際展覽中心等大型工程中的部分項目,但經營狀況當屬一般。
2005年,張在元應聘新組建的武大城市設計學院院長職位成功,并晉升為教授、博導。由于張在元屬非全職聘用,沒有學校事業單位編制,簽訂的合同聘期自2005年9月1日至2009年8月30日。武大人事部有關人士解釋:行文時,辦事員錯將合同簽訂日期與任命日期混淆,故其后對合同進行過一次修改,到期日為今年4月30日,“修改征得了張的同意”,并蓋有公章。由于張在元存有的合同原件丟失,校方說法是否屬實,尚不能求證。
受聘之初,張拒絕學校提供薪資待遇,在校方和院黨委書記張龍根的強烈要求下,張接受每月1萬元的津貼。校方介紹,此1萬元包括了醫療等一切費用。當年,武大初嘗面向全球招聘學院院長,共引進包括張在元在內的4位高級人才,其中2位為全職聘用,年薪100萬元。而張長期不在校工作的事實,也曾引起過不少院內外老教師的不滿,“有人曾到學校提過意見”。
張在元基本上每周回學院一次。學生說,他常常在深夜下了飛機,直接趕到學院工作室,為學生通宵指導國際設計競賽。當年的學生回憶:“張院長與其他老師和領導非常不一樣,做事情更講究人情”,“有一次已是凌晨,主教電梯已停,他卻爬樓為同學送來成箱的牛奶和水果”,“他應該也是對學生活動最為重視的院長,甚至直接就是某些活動的發起人或者策劃者,并且常常為學生活動的各種開銷埋單”。
《中國國家地理》社長、總編李栓科正是由于參與2006年張在元發起的“中國輪廓——遠征國境線”活動而與之相識,他向本刊記者如此描述張在元:“閉著眼睛想他都是這樣——拉著箱子,背著相機,手里拿著筆。”李栓科說,張在元的很多活動點子,給《中國國家地理》帶來足夠的啟迪。
也正是由于他過度拋頭露面的活動,不少學人對他存有非議,稱其不是學院派作風。他的多位學生說:“他有張揚自我、鋒芒畢露、毫不遮掩的一面”、“纏繞他的流言和非議從未消失過”,但是他“從不拒絕自己學生的種種要求”,甚至“連學生赴聯合國領獎的西裝都由他出資購買”,“我們對張院長充滿愛戴。”
張在元為“喜馬拉雅”設計的愿景是:“沒有語言、種族、國籍和學歷的障礙,組成一個猶如喜馬拉雅群峰聳立的跨國空間設計機構”;他為武大城院設計的將來是:“設計城市、設計中國、設計未來”。但他不曾料想,在這兩件設計作品尚未完成之際,2007年自己卻罹患絕癥:神經元傳導障礙,病情與霍金類似。
最可憐、最無辜、最痛苦
11月16日,一篇題為《武漢大學對待功勛教授果真寡情薄義》的帖子在網絡流傳,作者戚非子自稱武大建筑系畢業生。該帖指責武大在病床前將絕癥教授張在元提前解聘,“棄之如敝履”。而武漢大學則認為是合同期滿,正常終止聘用。
隨后,多路媒體記者聚集到中南醫院,張在元妻子陳翠梅和法律代理人、妻弟陳四平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事件始末,控訴武大行徑。陳四平說,武大此舉“是一種嚴重的、文明體制下的暴力”。
但是,陳四平對媒體表達了什么,武漢大學又如何回應,這些事情張在元都無從知曉。本刊記者經多路采訪了解到,張在元與其妻子陳翠梅長期存在家庭矛盾,張多次提出與其妻離婚,并在發病后仍委托摯友代表自己辦理離婚事宜。對此,陳翠梅給予否認,陳四平則表示“他們確有些矛盾糾葛,但純屬夫妻內部分歧,與此事及公眾無關”。
據武大城設學院一學生透露,春節期間,學院曾招募志愿者留校照顧張在元,“過年7天,志愿者全天候護理張院長,而陳翠梅卻旁若無人,并且從未留該生吃過一頓飯,沒有給過一分錢。”
對此,武漢大學在一份公開材料上表示:“2007年11月至2008年5月,因張在元家屬對專業護工不滿,多次更換。所在學院曾先后動員年輕教師、管理人員以及本院的本科生、研究生組成義務護理組,24小時輪流陪護,先后有12人參與護理。”
而熟知此事的武大城設學院某主要領導在召集全院學生干部開會時透露:張在元病重后,學校按照全職教授的醫療待遇,支付了80%的醫療費用,根據規定,剩余20%須由張在元自行支付。在其妻不支付一分錢的情況下,學校劃轉了其工資卡上的相應款項,繳納應該自付的金額。
中南醫院實習醫護人員證實:此前,張在元親屬不經常前來探望。“而最近一段時間,陳翠梅基本上每天都到醫院,并參與了部分護理工作。”一位已經離開武大的老師回憶:“張在元老師任武大城市設計學院院長后,曾專門對學校和學院說過,如果他的家屬到學校提什么要求,一概不要答應。”
真相究竟如何?武大、陳翠梅、陳四平究竟在扮演什么樣的角色?現在仍無從知曉。因為張在元無法開口說話。
這個設計師現在能做的,只能是安靜地側臥在病床上,祈禱奇跡的降臨。病房外他人設計的一切,張在元只能被動地承受。他的學生說,整個事件中最可憐、最無辜、最痛苦的當是張在元,“一個絕癥設計師也許此刻才會明白,人生真的就像設計作品,最終的呈現永遠無法完美,外在的干預可能會讓它遍體鱗傷。”
(實習記者馬李靈珊、夏旭東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