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殺大熊貓疑云

神秘買家活躍于小山村，國寶大熊貓接連被獵殺，這背后到底潛藏著怎樣的秘密……

向春/制圖

　　2007年6月初，四川寶興大熊貓保護區。民間獵人李啟均手端獵槍接近箭竹林。兩槍過后，一只大熊貓倒地身亡。
　　緊接著，更殘忍的事情降臨在這只不幸的大熊貓身上。它很快被剝了皮，尸骨被棄原地，帶血的熊貓皮被裝入塑料編織袋。
　　類似獵殺、販賣大熊貓皮案并非孤例。據熊貓保護專家崔學振不完全統計，近20年來，僅四川寶興縣，就有19只大熊貓被獵殺。
　　今年2月，年屆六旬的四川雅安農婦孫仕群，因攜帶大熊貓皮進入重慶榮昌時被“人贓俱獲”，獲刑10年。9月，李啟均及同伙胡洪強在榮昌落網后，亦被初審判處10年半有期徒刑。
　　到底是誰在收購熊貓皮？黑市究竟何在？
　　南方周末記者走訪販賣大熊貓的當事家庭、保護專家和相關司法機構，卻發現內有重重迷霧與隱情……

舉報信震驚市委書記
　　7月4日，一封主題為“救救大熊貓和墮落的人吧”的電子郵件，被發至四川雅安市委書記徐孟加的官方信箱。
　　這封信編號為“20073613”，來自化名“痛心人”者。甫一開頭，“痛心人”即直陳“獵殺大熊貓案件最近又在雅安發生”。
　　隨即是更為驚人的字句：“外來人到山里來收購大熊貓皮，開出數十萬元人民幣高價”，“警方破獲了很多起獵殺大熊貓倒賣皮張的案件，然而抓獲的幾乎都是雅安本地貪心愚昧無知的山民，究竟抓了幾個收購大熊貓皮張的外來犯罪分子呢?”
　　此信引起了雅安官方的重視。
　　次日晚，雅安市委書記徐孟加緊急批示，“嚴厲打擊，無縫可鉆?！毖虐彩辛謽I局特設工作組應聲出動，奔赴寶興縣進行調查。
　　寶興縣乃世界首次發現大熊貓之地，素享“大熊貓故鄉”的美譽。我國外贈的大熊貓，一半以上來自此縣，根據最近一次大熊貓普查，寶興縣有約143只大熊貓，約占全國的1/10。
　　事實上，此前的6月末，180余人的檢查隊伍分赴寶興縣大熊貓重點保護區內各鄉，清查了一批獵槍；在更為重要的區域內，通過拉網式巡山清繳獵套。
　　市委書記批示，市縣鄉三級緊急部署，一系列不尋常的舉動，都與此前發生在寶興的大熊貓獵殺案有關。
　　令人驚詫的是，雅安市林業局在給“痛心人”的回函中，也措辭激越：“‘只見山民被判刑，未見外來收購人被處罰’的情況，不僅您痛心，我們所有人都非常痛心！”“外來收購人”到底有什么背景，讓雅安官方也只能“痛心”而已？

獵殺暴利蠱惑村民
　　今年6月上旬被獵殺的成年大熊貓死狀很慘，兩顆鋼珠彈命中其腿部和腹部后致死。
　　獵殺者李啟均是四川雅安寶興縣若筆村人。他后來在供述中辯解，在開槍的時候，他并不知道中槍的動物是大熊貓，“只看到箭竹林里移動的黑影”。
　　但他承認，早在獵殺大熊貓兩年前，就有人不停游說他去搞一張大熊貓皮，“50萬元一張”。所以，他稱，當發現被獵殺的是大熊貓后，就剝下了熊貓皮。在一個隱蔽的山溝，他把熊貓皮泡在水里，把編織袋藏在附近的亂石中。
　　隨后，他電話通知那名游說者——胡洪強，叫他第二天去看貨。胡洪強看后告訴他：如能賣30萬元，他得5萬元，李得25萬元。
　　李啟均之父李全清說，李啟均小學文化，其上線胡洪強是隴東鎮摩的司機，人稱“胡三娃”。
　　村民介紹，35歲的胡洪強自幼與李啟均結識，兩家相距不過6里。其妻董廷芳承認丈夫胡洪強有點不務正業，經常往來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當中。為了家中年邁老父和兩個孩子，她經常要借錢買糧。
　　調查發現，胡洪強此前幾年便開始暗中叫買熊貓皮，開價數十萬，同時許諾可以先付2萬定金。
　　對于這個人均耕地1.2畝、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村莊，數十萬的誘惑可想而知，“冒險成功，一生無憂”。
　　 徐鴻就曾被胡洪強誘惑過，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胡三娃多次跟他提出做熊貓皮買賣，除了定金和價碼外，優厚的條件還包括，“事成之后讓我去重慶打工，年薪5萬”。
　　徐鴻拒絕了胡三娃，理由是“搞不到，也不敢搞”。
　　另一經常打獵的村民馮祥云也是胡洪強的公關對象：“胡三娃問了我幾次，我當時假裝說我有熊貓皮?！?2月4日，馮祥云向本報記者承認，幾年前，一位神秘的重慶買家通過胡三娃，把一萬定金交給了他。
　　三年前馮祥云家剛好欠債五千余元，急待用錢。在2004年收到定金之后，馮祥云反復權衡，覺得風險太大，因此沒有上山打大熊貓。胡洪強隨后追討定金，卻已被馮花去大半。
　　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馮祥云解釋，他心知肚明倒賣熊貓皮違法，所以“到現在我也沒還錢。他們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馮祥云拒不退款讓胡洪強很被動，為此他向神秘的重慶榮昌買家出具了一份借條。
　　這是一張相當簡單的借條，中間部分被拇指大的字填充：借方為甘海龍，時間為2004年9月11日。
　　這個甘海龍，正是李啟均眼中的神秘買家。在李啟均獵獲大熊貓皮后，胡洪強和甘海龍這一方把大熊貓皮價格談到了50萬元/張。
　　雙方約定2007年6月14日在榮昌交易。到了6月14日，胡洪強和甘海龍耍了個小花招，沒有交易。最后雙方談定，6月15日在榮昌縣交易。
　　當時甘海龍提出，交易地必須在重慶榮昌縣，由胡洪強等人攜熊貓皮過去，他另出車費3000元。而李啟均已與胡洪強商量好，事成后，胡李兩人分獲25萬元。
　　李啟均后來供述稱：“我還是怕出事，要求買主要到我家來拿貨?！钡閺姺磸桶参克骸安粫鍪碌?，買主信得過?！?/P>

多起熊貓案均和“甘老頭”有關
　　讓胡洪強“信得過的”甘海龍，人稱“甘老頭”。
　　多名見過甘海龍的知情者向記者描述，此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留著胡子，中等身材，有點胖，顯得高大富態，重慶口音。
　　知情人士透露，三年前，甘海龍和胡洪強通過兩人得以認識——甘認識“高老頭”，“高老頭”又將其介紹給寶興縣的“彭老漢”，彭再把胡洪強介紹給了甘海龍，稱胡“能搞到大熊貓皮”。
　　相信甘海龍，相信熊貓皮買賣可以掙錢并鋌而走險的不止胡洪強一人，60歲的雅安市滎經縣農婦孫仕群也是其中一個。
　　孫仕群，1946年生，嚴道鎮新南村農民。鄉鄰眼中的她是個苦命人，五十多歲后神智偶有不清且風濕病嚴重，和患髖關節炎的殘疾女兒熊一蓮，以批發冥幣紙錢相依為命。
　　據熊一蓮回憶，2004年前后，甘海龍經過兩層關系介紹，頻繁出沒于孫仕群家中，最長一次住過一個多月。
　　孫家當時包了座荒山，甘海龍說幫孫買到魔芋種。孫給了甘1萬多元買種子。熊一蓮說，至今未見魔芋種，錢卻不知所終。
　　當然，話題離不開熊貓皮買賣。熊一蓮回憶，除了張口就是幾十萬的價碼，甘最能打動母親的話是，“如果弄到大熊貓皮，我負責到重慶把你女兒的殘疾治好”。于是，像胡洪強一樣，孫老太開始頻繁打聽誰家有熊貓皮。
　　她終于找到了。2004年，孫老太拿著熊貓皮跑到重慶榮昌找“甘老頭”。驗貨時甘一看，哪里是熊貓皮，分明是一張被化裝染抹的狗皮——孫老太悻悻而歸。
　　對比孫老太，同樣遭遇過“假熊貓皮案”的雅安市雨城區商人周德清，顯得有點不幸。
　　周德清2003年輾轉認識了一個也被稱為“甘老頭”的人，此時他叫“甘海榮”。除體貌特征相似外，“甘海榮”叫買大熊貓皮的方式亦與“甘海龍”幾無二致。
　　該年12月份，周德清把熊貓皮和花生裝在一起，驅車赴重慶榮昌交易。在榮昌桑家坡收費站，被警察捕獲。
　　這張查獲的“熊貓皮”經鑒定，同樣是張喬裝打扮的白狗皮。但重慶市榮昌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周德清等三被告人22個月徒刑，其理由是“三被告人事先并不知道該熊貓皮系偽造，犯罪行為應屬犯罪假想”。
　　今年12月6日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周德清高聲質疑，“來收熊貓皮的甘海榮怎么就沒判呢？”
　　孫老太自然無從知曉這一切。2007年2月，孫老太從遠房親戚王云國家拿到了一張很沉的大熊貓皮，晾在自家房頂，準備賣給甘海龍。
　　女兒熊一蓮回憶，此后王云國來過兩次，“跟我媽說好，事成之后他要2/3,我媽得1/3”。
　　綜合多位跟甘海龍打過交道的知情者說法，甘海龍對外的叫買方式有套相似藍本：
　　他在為重慶開大企業的日本老板辦事，該老板財源滾滾，鐘愛熊貓皮。重慶上下關系都已打通，安全無慮?？上雀度f元定金——事成還可以被安排到該老板的大工廠打工，待遇優厚。
　　 經本報記者統計，以甘姓叫買者為起點，上述三案的熊貓皮叫買鏈上，至少已串起15人。
　　至于口耳相傳、無法納入統計的信息接收者更多。這讓雅安大熊貓保護部門心驚肉跳：每一次熊貓皮高價叫買信息的傳遞，都可能演變成對活體大熊貓的死亡威脅。
　　這個“甘老頭”，他到底是誰？

“線人”甘海龍
　　調查發現，凡是與“甘老頭”交易大熊貓皮的涉案者都會被抓。并且，抓捕地點大多在重慶榮昌境內的成渝高速公路桑家坡收費站。
　　2002年雅安市寶興縣農民楊世成勒死大熊貓一只，攜熊貓皮至桑家坡收費站被榮昌警方截獲。
　　2003年12月,周德清等3人攜帶假熊貓皮，同樣在桑家坡被榮昌警方控制。
　　2004年，孫仕群第一次進行假熊貓皮交易，亦是案發桑家坡，只不過被作為可以放長線釣“大魚”之餌而放。
　　2007年2月，孫仕群終于攜上真大熊貓皮與“甘老頭”交易，再次在榮昌桑家坡被截獲。
　　2007年6月16日，攜帶熊貓皮驅車赴榮昌的胡洪強和李啟均，也在榮昌縣內被截獲?！吨貞c晨報》對孫仕群案的報道中透出一些訊息，孫是通過“線人聯系”后，被誘到榮昌的。這一報道引起了雅安大熊貓保護專家們的注意，他們調查發現，與孫仕群保持聯系的，正是甘海龍！
　　知情人士提供給南方周末記者的權威資料顯示，熊貓保護專家們的擔憂被證實，誘惑村民獵殺大熊貓的甘海龍就是榮昌警方的線人。
　　該權威資料稱，甘海龍的真名叫甘列建，是榮昌警方的線人。在李啟均、胡洪強獵殺、販賣大熊貓皮一案中，即由甘海龍從中聯系，榮昌警方一位警官化裝成老板去談價。
　　而不管在對李、胡一案的判決中，還是對孫仕群一案的判決中，甘海龍均被列為重要證人。
　　兩案的被告人均獲刑十年有余。獄中的孫仕群認為自己很冤，這個目不識丁的老婦在獄中自己提起上訴。體現在二審判決書上，上訴理由只有寥寥一行：“將大熊貓皮運輸至重慶是受證人甘列建欺騙，量刑過重?！?BR>　　李啟均的律師則當庭發出質疑：“甘列建的行為已超出線人范圍，構成犯罪，甘如果逍遙法外，將繼續貽害農民?！?BR>　　雅安的大熊貓保護專家和林業官員也提出了一系列疑問：
　　為何上述幾宗案件事發地都在四川雅安，破案地卻在重慶榮昌？當地是否有一個地下熊貓皮交易市場?如果有的話，買家為何一個都沒有抓判?
　　線人付定金在前，農民獵殺在后，線人是否涉嫌唆使他人犯罪？
　　無論黑市白市都沒有發現熊貓皮市場，只有公安和線人喬裝買家，販賣罪是否能成立？
　　在原四川蜂桶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國內大熊貓保護專家崔學振的寶興縣地圖上，19個被點了紅點的骷髏頭格外醒目——這是19只大熊貓前后被獵殺的地點。
　　這是崔學振根據寶興縣過去20年的案子作出的不完全統計。
　　具有二十多年熊貓保護經驗的崔學振稱，以前只聽說過獵殺販賣者被抓被判，從未見真正買家被抓被判，其中是否存在蹊蹺？崔學振呼吁，國家應公布所有大熊貓獵殺案和熊貓皮交易案的資料，進行徹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