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倒影】怕你一萬年
藍寶石的眼睛,黃金的面頰,王爾德的快樂王子,他的塑像甚至高過教堂尖頂。王子俯瞰城中的不義與貧窮,流出眼淚。一只燕子幫他,將藍寶石眼睛和身上的每片黃金,銜去給困苦的人。
每個人心中,都曾住著一位淚王子??匆姴涣x,所以流淚。地上的每座城,也都有一位流淚的先知,在盼望之先,說咒詛的話,在咒詛之先,先付出自己。每個時代,也都有寫一篇童話的權利,將那永恒的故事,說了再說。
我心底,一直喜歡童話,又害怕真正的童話。怕自己配不上那個童話,怕在那個童話面前,我的理想無地自容。因為公義的童話,顛覆不義的現實;良善的童話,顛覆邪惡的制度;完美的童話,顛覆不完美的政治。
其實知識分子的角色,不是牛虻,而是淚王子。無淚可流的時候,就該無話可說。有言無淚的批評,不如沉默。因為在童話里,惟一能改變世界的,只有快樂王子的眼淚。血一樣的淚,汗一樣的淚。
真正的愛是血淚之間的愛。愛的實質就是赦免,赦免一個不能與愛相稱的世界。當一個時代辜負你,當一個手足背叛你,你付出的,多過對方應得的那一部分,就是愛。一個公平的世界不需要愛,只需要交換;一個不公平的世界,才渴望被愛充滿。世界猶如嬰兒,需要給予和照顧。如果孩子生下來就和父母一樣有力,愛就不是必需品。一個墮落的世界,一定是不公義的。因為施救的人伸出手時,被救的人已一無所有。
西方最好的童話,都關于愛。而關于愛的童話,都不可避免地關于災難、饑餓和死亡。我們的童話膚淺是因為不敢讓孩子接近血淚之愛。我們不敢,是因為我們不信。一個不信的世界,怎么可能有童話?
楊凡這一次,竟然借用王爾德的童話,來白描國軍播遷來臺那段白色恐怖的歲月。就這個念頭,已如龍應臺《大江大?!返臅话?,牽動人心。
據說這是第一部描寫臺灣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的電影。片末打出3個數字:1950-1960年,國民黨以匪諜通共的名目,處死3000人、關押8000人,被判刑者的受刑總年數,超過了一萬年。那是恨你一萬年、怕你一萬年的年代。1954年的清泉空軍眷村,飛行官和他們的太太;劉將軍和他在家讀《自由中國》、在外撩動啟蒙之荷爾蒙的夫人。一心反攻大陸,幾番陳倉暗度。家國、情愛、美國牛奶、上海家具,都在美奐美輪的鏡頭下,顯露一種非歷史、超自然的美。就像離散幾十年的游子,撫摸舊人的眉目,心中溫暖,手里粗糙。失去的一切,仿佛還是自己的;回來的一切,又仿佛不是自己的。
有的人死了,心還沒死。少校飛行官孫漢生回魂返家的一幕,似幻似真。他妻子人沒死,心卻死了,對著女兒淡定地說,媽要嫁人,人要活下去。
1999年,臺灣成立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委員會”。到2009年底,共受理8855個政治迫害案件,其中7067件予以平反或補償,補償金總計新臺幣187億元。還有4000多個案主尚未提出申請。申請補償的時限將截于2010年底。這個委員會的朋友,曾送我一部洪維健制作的紀錄片《白色恐怖追思》,有不少催人淚下又觸景傷懷的故事。
俱往矣。孫太太嫁的,是救過她女兒、又賣過她丈夫的男人。她心神不寧,倚門迎向新夫,說,“今天,漢生回來過了。”這時,楊凡自己念旁白,是最點睛的一段,“故事,就是已經故去,又不能挽回的事。既不肯面對,又不肯放棄,惟有寄望于當下的一切。”
故事是編的,人物是真的。片中的小女兒孫小周,就是當年邵氏電影的著名女星焦姣。她一家1949年來臺,父親是中校飛行官,被同袍出賣,以匪諜罪處死。焦姣赴港,入電影圈。她的丈夫,老戲骨曾江,在片中飾演劉將軍。楊凡以她的自傳為藍本,拍了這部給好友曾江夫婦的60周年獻禮片。記者寫道,首映式上,雍容華貴的焦姣,“哭得不成人樣”。
龍應臺的書,也讓許多讀者哭出了60年都哭不出來的眼淚。“不肯面對,又不肯放棄”,說得多好啊。淚王子已被這個時代遺棄。那些故去又不能挽回的事,為什么還要反復說。那些耽延而不能兌現的童話,為什么還要寫一遍。
人與動物的區別,就是人有本事將當下與過往相連,將時間的一瞬,帶入永恒的坐標。惟有當下與過往相連,當下才能通向未來。不然,在被抽離的當下,我不是人,只是動物;人不是我,只是我的倒影。
人心中的淚王子,距離顛覆與叛亂,最近時只有一公分。但誰能禁止一個人心底的微笑,誰能禁止一個人眼里的淚水?
不是,不是時代決定了他們的命運,是時代依附于我們的靈魂。因為每一個時代,都因罪而墮落,卻因愛而存留。愛是真正的童話,愛是沒有懼怕的舍棄。童話里,快樂王子舍棄了最后一片黃金,燕子死在他旁邊。上帝對他的一個天使說,你去,“把這座城里最珍貴的兩樣東西帶來”。天使帶回了那只死鳥,和快樂王子無法被熔化的鉛心。
上帝說,你的選擇對極了。因為在我這天堂的花園里,小鳥可以永遠放聲歌唱,在我那黃金的城里,快樂王子可以盡情地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