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父親
和千百萬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父親善良、單純的心靈世界,永遠跟不上中國政治社會的無窮變幻。他一生最大的痛苦,是不知“何枝可依”,生怕在無窮無盡的政治運動中犯錯誤。
責任編輯:劉小磊
2009年12月29日上午,我終于在北大第二教學樓講完了這個學期的最后一課。父親病危,這些天一直在北京中日友好醫院搶救。本打算一吃完中午飯,就去醫院守護他。不料,中午飯沒吃完,弟弟就從搶救室打來電話,說爸爸快不行了,讓我趕快來。12點55分,就在我趕到醫院之前5分鐘,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他走得那樣匆忙,甚至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噩耗傳來,一時難以自持。昊天不弔,哲人其萎。傷痛之余,努力寫一點文字,借以悼念父親一生的名山事業。
父親一生翻譯、編輯過16種語言的書籍,投入最大的還是他主持翻譯的美國傳記作家桑德堡的《林肯傳》(三聯書店,1978)。許多書乃至大學教材所用林肯的《蓋提斯堡演說》,譯文皆引自這本書,他的譯文幾乎成了這篇劃時代演說稿的標準漢譯。美國總統奧巴馬亦為林肯解放黑奴所感動,甚至把林肯當作他的精神支柱。奧巴馬就任儀式的主題“自由的新生”,就語出《蓋提斯堡演說》。這本書講述林肯如何從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文筆生動,內容感人至深,受到中國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并多次再版,影響和激勵了幾代中國人,最后發行了上百萬冊。由于該書譯者用筆名“云京”而非林穗芳,無人知曉此書此文是他的杰作。
何枝可依盡管小時候從未回過老家,但是從上小學起,每次填表都得寫“祖籍”一欄,所以我很早就知道父親是廣東信宜人。別人都有爺爺、奶奶,我卻沒有。父親九歲時,爺爺就去世了。在我出生前,奶奶也去世了。關于廣東老家的陳年往事,父親可能看我太小不懂事,從來不談。
關于信宜林氏的詳情,我是上世紀80年代以后才逐漸了解到的。2000年在香港講學時,香港大學教授饒宗頤先生請吃飯,問我老家在什么地方。我說在廣東信宜,靠近兩廣交界處。饒公是潮州人,年輕時編過地方志,熟知廣東人文地理。他聽罷拉住我的手說:你們信宜林家可是嶺南望族,名滿天下,人才輩出。饒公真是博學多聞,講了許多坊間流傳的信宜林氏的逸聞佚事。原來,我家在中國政壇上的人脈如此復雜。民國時期,既有國父孫中山的衛士林樹巍、廣東省憲兵司令林時清、廣東省政府主席、民國政府審計部長林云陔,亦有汪偽政權宣傳部長、安徽省長林柏生;新中國成立后,則有教育部副部長兼北京師范大學校長林勵儒。
聽父親說,我家在官場上主要靠林云陔這棵大樹。林云陔主政廣東期間,爺爺一直給他當差,先后供職于林云陔兼任廳長的財政廳、建設廳。2000年回廣州,父親特地帶我去越秀區市府合署大樓、北京路廣州財政廳舊址看前輩工作過的地方。爺爺去世后,奶奶又幫林云陔代收鄉下地租,然后把這些稻谷形式的地租換成現金,從信宜匯到廣州或南京。林云陔為官清廉,孫中山譽之為“吾黨革命德行之神圣”。他之所以能在民國官場“出污泥而不染”,靠的是祖業——信宜鄉下地租。
我問過父親:你們一個國民黨官宦人家,解放前夕干嘛不去臺灣?他說:那個時候中國人痛恨國民黨腐敗,怎么會跟他們走。1949年風云突變,解放軍進廣州時天降暴雨,人困馬乏的解放軍戰士就冒雨睡在大街上,秋毫無犯。這是他們親眼所見,孤兒寡母就沒走。常言道:大難避鄉,小難避城。奶奶就帶全家離開廣州,到信宜鄉下避難。廣州解放不久,父親就在學校加入了共青團;朝鮮戰爭爆發后,他毅然參軍,奔赴前線。
正如崔健搖滾樂歌詞所言,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和千百萬中國知識分子一樣,父親善良、單純的心靈世界,永遠跟不上中國政治社會的無窮變幻。他一生最大的痛苦,是不知“何枝可依”,生怕在無窮無盡的政治運動中犯錯誤。他年輕時就患上嚴重的失眠癥,幾乎終生靠安眠藥度過漫漫長夜。
新中國成立后,羅湖口岸并未封關,人們仍可以自由出入香港。父親為了自謀學費,多次前往香港《華僑晚報》追討他翻譯的美國小說《唐人街》的稿費。他完全可以避難香港,但父親是大孝子,不能丟下奶奶獨自一人躲到海外。另一方面,他在廣州遇見了伯樂——時任中共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主管分局機關報的曾彥修先生。早在延安時期,曾老就做宣傳工作,是中共黨內少見的大秀才,一生剛直不阿。1970年代末就是根據他出具的證明材料,“文革”中最大的冤案“薄一波等61個叛徒集團案”才得以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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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莫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