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倒影】我們這個悲慘世界
1885年過后,那些描述苦難的杰作,人們最高的評價,就是另一個版本的《悲慘世界》。我在雨果的巴黎故居參觀,發現他是一個站著寫作的人。因為脊椎病,他總是站在寫字臺前——其實有點像梳妝臺。想象這幅畫面:面對世界,雨果握筆,站著;就像士兵站著握槍,或一個攝影師站著扛機子。
有作家對我說,冉阿讓那點事,也算悲慘。我說,區別在這里,你知道雨果是站著寫作的嗎?他寫的冉阿讓也是站著的,我們是趴下的。因為苦難只能讓人癱軟,不能讓人站立。
雨果對他的世界有3個描述,“男人因貧窮而沉淪,女人因饑餓而墮落,兒童因黑暗而愚蒙。”但這不是最終的悲慘;悲慘世界,是雨果對一個不敬畏、不祈禱、不相信、不悔改,并拒絕恩典的世界的定案。世界如草,被時間收割。世界如風,我們都是捕風的漢子,都是被倒空的口袋?;蛘哒f,我們就是伊朗導演莎米拉·馬克馬巴夫的這部影片,一個殘酷的兒童世界。在阿富汗,靈魂輸給了魔鬼,我們輸給了苦難,還有什么比這個結局更悲慘?
戰后的廢墟,一個面癱的孤兒,住在下水道里,天天從洞口仰望。就算沒有后面的事,他如何在眺望大雁的同時,相信自己的尊貴呢?一個富家小孩,雙腿被地雷炸飛。管家來廢墟尋找背夫,喊道,“一美元一天。”無數孩子從下水道里爬出,隨他涌入院落。
你怎能不懷念雨果筆下的比安維尼神父。世界日新月異,但在他看來,世界不過是一種廣泛的疾病。不要怕,因為亞當之后,人類就是一種末期癌癥。不要怕,因為真正的理想是殺不死的。真正的理想不會因饑餓而墮落,或因死亡而虛空。真正的理想,是可觸摸、可呼吸、可飲食的。真正的理想,不是關于自由的想象,是關于自由的經驗。惟有真正的理想,彷佛有個聲音,在人類一無所有時響起,“吃吧,這是我的肉;喝吧,這是我的血。”
這是一個讓地上君王站著聽命的聲音。這聲音,在影片中的阿富汗廢墟上空,卻不曾被聽見。那個從下水道反復鉆出來又鉆進去的孩子,成了無腿少爺的一匹馬。兩個孩子的相似,遠遠多過他們的不同。只是一點富足與赤貧,就在他們的靈魂之間,造成了廣大的無人區。就像在君王與臣仆、國家與公民、雇主與雇員、丈夫和妻子、公婆與媳婦之間一樣。
那個無腿的富家孩子,他在母親墳頭的哀號,他雙手如飛在地上行走,心腸卻日益冷酷,直到模仿他的管家,用金錢吸引了行乞的女孩,把自己的仆役扔進馬廄。兩位主角都是街上找來的殘疾兒童。面癱少年的表情,每一絲抽搐,都牽動我心里那個可觸摸、可呼吸的理想。因為大學期間,我也患過面癱,后來針灸好了。
沒有腿,你不能去想去的地方;沒有表情,你甚至無法流露憂傷。影片用了一個長鏡頭,記錄他在街頭,遠遠望見那個女孩。那奇怪反覆的面容,你無法看出他的“喜歡”,無法識別他遇見的是女子,還是豺狼。直到鏡頭移往那個行乞的女孩。她轉眼過來,我才明白方才的鏡頭,碰觸到一個被囚禁在面容后面的靈魂。
他很好動,他只能用動作替代表情。譬如倒仆在地,表達絕望。但小主人搶走了他喜歡的女孩,面癱少年連鉆出洞口、仰望大雁的心意都被消磨了。他心如死灰,任憑擺布?;钕氯サ奈┮坏暮侠硇?,是真的從內心把自己當做一匹馬。當馬鞍安在他背上,馬掌釘入他的腳,他已學會像馬一樣嘶叫,而不像人一樣抗議。
但電影不是關于貧窮的。人類住在一個豐盛的園子里,不是因為貧窮才墮落。人類是因為墮落,才承受了勞苦嘆息、汗流滿面的詛咒。所以人在生活中對肯定的依賴,勝過對面包的依賴。面癱少年的悲慘,不在于他失去了最后一塊面包,在于他失去了對自己作為人的最后一個肯定。
這也不是關于戰爭的。人們常說,戰爭扭曲了人性。為什么不反過來說,是人性扭曲了戰爭?這世界已被我們扭曲得不成樣子,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扭曲我們?水不能點燃,鉆石不會腐蝕。盡管這么說有些殘忍,奧古斯丁還是堅持認為,兒童最大的美德,不是缺乏行惡的意愿,是欠缺行惡的能力。
這也不是關于人權的。在《悲慘世界》中,雨果說,“在人權的附近,至少是旁邊,存在著靈魂的權利。”在人權的失喪之前,我們已聽不到一句近乎神圣的孩子氣的話,得不著一個近乎圣潔的親密的愛人,也看不見一幅近乎樂園的世界的遠景。
殘酷的故事背后,一定是信仰的荒蕪,和靈魂的失敗。不然殘酷就不成立,殘酷就還有轉機。所謂信仰,就是相信我們尚未看見的;所謂信仰的確據,就是看見我們所信仰的。
人或說,廢墟之上,還談什么信仰。真正的信仰恰恰都從廢墟或廢都開始。生命是白白賜予的,不是我們從廢墟中搶救出來的。在信仰中,任何事物,即使被苦難縮減到最低的水平,“與虛無相比,都顯得壯麗動人”。
這是C . S·路易斯的精神導師、英國作家切斯特頓說的。他曾與蕭伯納公開論戰,用近乎黑色的喜樂與幽默,和深深的省察,為身體殘缺之人的生命價值辯護。當時,《倫敦時報》邀請一群作家撰文,論述世界的問題出在哪里。切斯特頓為我們這個悲慘世界,寫出了人類史上最短的征文,他說:
“尊敬的編輯先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