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一邊是自然,一邊是人性

不要怕“不現代”,一個人應該知道如何與時代潮流對著干

“我愛大海,不是為了將自己吞沒,將自己融化,而是在它的表面航行,循著海面的節奏,靜靜地破浪而行,以便找回我自己的節奏。”——《午后之愛》

或許,埃里克·侯麥(Eric Rohmer)早已將他的人生注腳,埋進了這段臺詞。

“法國新浪潮”標簽下的影人中,侯麥是個異數。他既沒特呂弗大眾,又沒戈達爾先鋒;這位慢熱的老大哥,不玩跳接,也不解構,孜孜矻矻地關照著都市男女的絮絮叨叨。

從1960、1970年代的“道德故事”,到1980年代的“喜劇與箴言”,再到1990年代的“人間四季”,侯麥以他的序列故事,溫柔地對抗著潮流,剝開情感的精微世界。2001年,威尼斯電影節授予侯麥終身成就金獅獎,贊譽他的作品“在紀錄時代的社會意義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是“直面自我,在市場經濟壓力和美學風格變幻中卓爾不群”的電影大師。

1月11日,89歲高齡的侯麥在巴黎安詳辭世,法國總統薩科齊向他致敬:“他的作品經典又浪漫,睿智而反叛,輕松且深刻,兼富情感和道德,他開創了‘侯麥風格’,將被永遠銘記。”

侯麥進入中國觀眾的視野,最早是通過一部小范圍放映的作品《飛行員的妻子》。緊接著,“文青”們通過各種渠道搜尋“麥片”,即便畫質模糊,敏感的心仍悸動不已。賈樟柯幾乎看過侯麥所有的電影:“他對我最大的影響是他的即興創作和讓攝影機走進普通人的內心。他是當之無愧的大師。”

干將

“我們早就知道,他是我們之中最棒的一個!”——特呂弗

青年侯麥是個鐵桿影癡,一位因迷戀電影而放棄大學教職的影評人。

1950年,侯麥成為《電影手冊》編輯,“手冊派”隊伍中,他最年長,大伙親切地稱他“Big Momo”。這位象征性的“大家長”,常用自己的薪水供給沒錢的“小朋友”。但他總是“按需分配”,要求他們出門回來后,提供各種票據,包括地鐵票、火車票,甚至雜貨鋪的收據?!峨娪笆謨浴穲F員保羅·熱戈夫曾回憶:“他只給我們必需的錢,一分也不多。”

老大哥穩重、成熟、博學,總是鼓勵年輕人多看電影。當“特呂弗們”在咖啡館玩著《四百擊》中的那種彈球游戲機時,“侯哥”嚴肅道:“如果你熱愛電影,就不該把時間浪費在這些靠運氣的游戲上。”

侯麥是一個好深思的美學家,他嚴謹地遵循巴贊的教誨,以溫婉細致的電影語言鋪陳出銀幕少見的文學意味。1959年,特呂弗的《四百擊》與戈達爾的《筋疲力盡》技驚四座;侯麥首部長片《獅子星座》則以安靜、平實的面目問世。小提琴家流浪巴黎的故事催生了德國怪杰法斯賓德的光影夢,他受感召扛起攝影機,創作了第一部短片《城市游民》。

巴贊逝世后,侯麥繼任《電影手冊》主編,在那個位置呆了5年,大力推崇希區柯克、羅塞里尼、茂瑙等人,并與夏布羅爾寫出了堪比教科書的《論希區柯克》。1963年,雜志社出現立場之爭,“革命派”逼迫侯麥和特呂弗接受時興的激進主義和左翼思想。老大哥被迫辭職,擲出他的名言——“不要怕‘不現代’,一個人應該知道如何與時代潮流對著干。”

這位倔強的電影作家,脫離了大潮,暗暗接近個人的目標。

“我不去猜測觀眾對什么題材最感興趣,我只是將同一主題反復處理6遍。不管怎樣,拍到第6次,觀眾總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一旦想好,我決不動搖,只要堅守自己的信念,終究會有人支持你的。”

“道德故事”系列源于一則構想:“一個男子想和某個女子結交。同時,他受到了另一個女子的挑逗……”侯麥自行定論:“這里的‘道德’(法文moraliste)與行為準則無關,它形容的是對自己的內在感興趣的人,這類人好分析,想的比做的要多。與其說是行動的電影,毋寧說是思想的電影。”

近10年間,這位情愛動力學大師,譜出了同一主題的多部變奏:《面包店女孩》、《蘇珊娜》、《女收藏家》、《慕德家的一夜》、《克萊爾的膝蓋》以及《午后之愛》。“一邊是自然,另一邊是人性;一邊是情欲,另一邊是英雄主義的優雅。”

1967年,侯麥的第二部長片《女收藏家》出人意料地大獲成功,在巴黎的中心影院連映了9個月,斬獲柏林影展的銀熊獎。

又過了10多年,侯麥開始新的序列?!秷A月映花都》片頭諺語確乎在回應“道德”系列那則構想——“有兩棟房子的人失去了他的頭腦,有兩個女人的男人失去了他的靈魂。”

隱士

“我通常不說什么,我呈現一些人的動作和言談;這是所有我會的,但那里面就是我真正要說的話了。”——侯麥

侯麥極其注重隱私,成為導演后,避免現身公眾場合,也極少接受訪談。他經常帶著個位人數的攝制組出現在城市的某個角落,路人根本不會覺察他們在拍片。“周圍人認不出我和演員,這樣就可以在電影中盡量呈現真實的場景。”

他出門不開車,也拒絕乘坐出租車。“假如你一外出就必須搭出租車,那無疑放棄了和外部鮮活世界接觸的機會。我的電影總在展示人們瑣碎卻真實的生活場景,我無法遠離人群呆在一座空洞的大賓館中。這也是我不喜歡在媒體露面的原因。”

紀錄片《侯麥:鐵證如山》展示了隱士的小小側面。這個可愛的老頭兒,變戲法似的,一會拎出個放映機,一會掏出個大包,里頭藏著他自己做的反光板,還有放磁帶的餅干盒。

“看!我把‘六個道德故事’記在了不同顏色的本子里。瞧這個黃色的,我用它記錄《面包店的女孩》,大概因為面包是黃色的吧?我對顏色是很認真的。”

為了做記錄,侯麥通常隨身攜帶一個小本子。“但是,如果我只呆在巴黎,去學校和公園時,我就帶大本子。”那是一種A4開面的線圈本,“我會在本子上寫商籟詩,是的,我很多故事的線索是從這樣的詩里來的,比如《我女友的男友》的雛形……現在的演員都不讀詩了,這很遺憾。”

“我喜歡用拉近焦距的方法拍攝走遠的人物的特寫,因為這有種人用眼睛凝視的感覺,如果只是推進機器,這種凝望的感覺就會減弱很多。我不曉得為什么沒有人愛用這個方法,可我非常喜歡。”

侯麥的法則是自我的,他的制作模式遠離成形的工業體系。“預算拮據時,我會用很簡陋的儀器進行拍攝,比如《面包店的女孩》。有人說我這樣做不好,因為我雇太少的人,對法國電影產業,我就提供了兩個職位。我知道現在失業的人很多,但我不覺得自己是錯的。如果大家不是都想著拍大片,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小制作,那樣10個導演就能提供20個職位,和大片一年創造的職位不是差不多嗎?而且,我們還擁有10部片子。我認為應該這樣,否則法國電影會衰敗的,大家都指望著每年的那一部大片……”

侯麥的長期合作者、剪輯師雪美蓮(Mary Stephan)笑稱:“新浪潮中只有他一個還像新浪潮開始時一樣在拍電影,所以也可以這樣講,新浪潮中,他是最年輕的一個。”

信徒

“基督精神并非道德規范,乃是一種生活方式;它絕非尋常體驗,而是最奇妙的人生歷程:經由冒險征途,通往圣潔之境。”——《慕德家的一夜》

沒有革命、沒有極端、沒有賣點、沒有批判,那個風起云涌的年代該有的一切,侯麥幾乎都沒有,被文化精英們嗤為“脫離時代的保守派”。

侯麥的影片里,幾乎沒有正面暴力鏡頭。“他們指責我是法西斯主義。為什么呢?因為我反暴力。反暴力,就是反革命,反革命就是法西斯主義。”

“五月風暴”后,許多導演的創作風格都受影響,侯麥仍舊拍了一部沒有政治色彩的《慕德家的一夜》。但是,與以往不同,鋪展戀人絮語時,他加重了宗教深味,“基督精神和電影具有同一性,電影可以說是20世紀的教堂。”

奇跡與巧合,種種神跡隱喻,常被侯麥嵌入溫情脈脈的故事中?!秷A月映花都》和《綠光》可謂他的兩部圓熟之作,后者曾獲1986年威尼斯金獅獎,將侯麥的聲譽推至最高峰。兩部影片里,侯麥巧妙地應用天體(月亮和綠光),呈現命運的牽引之力。誠如英國評論家杰夫·安德魯所言:“他不愿嘲弄靈感,無論如何他都堅持每個人都值得個別觀察,這使他成為電影史上最具同情心的人道主義者。”

侯麥的“四季”序列,以1990年的《春》開始,接著《冬》(1992)、《夏》(1996),至1998年的《秋》達到了頂峰,被美國多家報刊評選為當年10大最佳影片之一。“四季”輪回,侯麥創造出了“自己的時間組合”,測繪人類內心的地圖:“當幻想轉向愛的時候,直覺卻并不總是跟隨。”

侯麥的拍片計劃十分嚴謹。為了呈現風物之美,他可以提前一年去外景地種玫瑰,只為開拍時有花的背景;據說他甚至能準確規劃未來場景及預測天氣,要雪有雪,要雨有雨,一天不差。

“人在18-25歲時即已擁有自己的思想,接下來整個一生都用來發展它。”2007年,侯麥拍攝了絕響之作《男神與女神的羅曼史》,聲稱他“以17世紀的眼光去看5世紀的牧羊人”。這部古典惟美的神話電影結束了他的作者生涯。

“藝術、人的產品,如何能和自然、神的作品相提并論?沒有什么比宇宙的啟示更好,這是創世者的杰作。”

是的,侯麥走了,教堂的鐘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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