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歲,出獄”——一個老年犯的監獄故事

在監獄系統,老年犯的關押與改造問題一直備受關注,這個群體易被家人拋棄,易出現心理問題,自殺率高;他們出獄后的去處與出路,常常困擾著監獄警察。

責任編輯:趙凌 李楠 實習生 劉志杰

在獄中,自然老去

十四監區是河南省第三監獄最特殊的一個監區。這兒關押著一群老年罪犯,施以有別于普通犯人的管理。監獄安裝有可供老年犯上下樓的電梯,也便于運送餐車、護送病人、扶老年犯下樓曬太陽;監區配備有洗衣機、太陽能,方便年老體弱者洗衣服、洗澡。

老年犯每十六個人共享一個帶獨立衛生間的房間,病弱者被安排在下鋪,目前,十四監區關押著50多名老年犯。他們不用到廠房工作,每天要做的,就是呆在房間里,聽識字的獄友念獄報文章;也能看看電視,但頻道僅限于央視1、3、5、6、12等五個頻道的節目,但監獄更注重讓他們收看每晚的新聞聯播。

和其他監區相比,十四監區明顯要冷清許多,這兒平時親人電話與會見次數是全監獄最少的。副監獄長張玉周說,約八成老年犯的親屬很少前來探視。

在監獄系統,老年犯的關押與改造問題一直備受關注,這個群體易被家人拋棄,易出現心理問題,自殺率高;他們出獄后的去處與出路,常常困擾著監獄警察。有人提出,這些對社會已無危害力的老人,在減刑、假釋條件下是否能提早讓他們回歸社會?但更多人指出,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安置他們的獄外生活,因為一些人根本就不愿出獄,他們早已被監獄與時間體制化。

孫來有,是其中最極端的例子。

2009年10月24日,出獄那天,孫來有歪斜在輪椅上,哆嗦得像片樹葉,獄警們捏著他的手指,在釋放證上按下紅色手印。按規矩,犯人出獄前得留頭發、洗個澡、換下囚衣,以迎接新生活,而這個86歲的老囚犯憋出渾身氣力,雙手拽住袖口,阻止獄警為他換上新衣服。

很難想象,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偷過錢、扒過車,還強奸過未成年少女,半輩子五進五出監獄。方寸之地,孫來有度過了人生43年的光陰,終于在耄耋之年迎來了自由的日子。

然而他哭鬧著不愿離開。沒有人接他回家,準確地說,他無家可歸。第三次入獄后,他的家人便與他斷絕了關系,在河南省第三監獄的十三年里,沒人來看望過他。

監區副監區長趙海偉根據他提供的家庭電話一個個地打,要么是空號,要么立刻掛斷。在孫來有的卷宗里,唯一能找到的親屬筆錄來自他的堂妹,“你們槍斃他算了,其他的也沒啥要說的了。”

“最好”的時光

沒人能完整敘述孫來有的過去,他自己講話也已是含糊不清。

直到出獄前三個月,監獄方須例行聯系孫來有的家人,翻閱卷宗,這個86歲老人的過往才被零碎地拼湊出來。

1923年,孫來有生于河南省漯河市,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青年軍,官至排長。解放后,在漯河鐵路局做行李房工人,1954年因偷了30塊大洋被判入獄一年。檔案顯示,在押期間,孫來有因抗拒改造,被加刑兩年。之后的三次犯罪,間隔都不超過三年,都是因為盜竊。

孫來有說,自己這輩子,一是被國民黨害了,二是被三十塊大洋害了。第一次刑滿釋放,他還有家可回,第二次就找不到妻女了。他一度被堂妹收留,幫著賣豬肉,后來不知因何爭吵被趕了出來,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家人。

1957年,第一次出獄時,孫來有已經快40歲了,沒技術、沒土地、沒戶籍、沒“單位”。之后的每一次出獄,他都面對著一個劇變之后、他無法適應的新時代。

孫來有曾經想找事做,理論上,他也應該獲得幫助。犯人刑滿釋放時,如與家人聯系不上,監獄必須將其送到原戶籍所在地民政局幫教辦。但每一次,孫來有都被告知自個兒離開,自尋出路。而每一次,孫來有又會和號子里認識的朋友走到一起,他們教他怎么分工合作偷東西。但他在這方面的天分顯然不高,被抓的緣由要么是偷油煙機、要么是偷百貨用品。

1988年,“嚴打”期間,孫來有偷了一包百貨用品,被判入獄八年。1996年,第四次刑滿釋放的孫來有在漯河農村找到一份看瓜棚的活兒,對方不付工錢,只管吃住。在那個瓜棚里他強奸了一個未成年少女,憤怒的村民將他扭送到派出所。法院以奸淫幼女罪判其有期徒刑17年,那一年,他已經73歲。

孫來有在河南省第三監獄的檔案顯示,在這里的十三年里,他從來沒犯過錯,打掃廁所、照顧病號,小心謹慎得像個小學生。

監房里住十六人,年老者統一安排睡下鋪,每間房配備有獨立的衛生間。這是孫來有住過最好的地方,獄外不多的自由時光,他睡過天橋、進過收容所,還住過瓜棚。

孫來有和他們的獄友們不必出操、上教育課和到廠房做工。平時,他們就坐在宿舍里,聽識字的獄友逐字逐句念獄報,內容都是些改造心得與歌頌黨和國家的詩文。孫來有聽著聽著會經常睡著。唯一讓他提神的活動是電視戲曲節目和監區組織的戲迷樂園,每逢有節目,他都會搬上小板凳,坐在前排,帶頭叫好。

記誦監獄規章也是老年犯每天的例行“作業”,記憶力不錯的孫來有對此十分投入,并樂于在獄友面前展示“才藝”。這也是他最受尊重的時刻。

初中畢業的他已經對外部世界失去了感知,他不知道什么是“奧運”。他是監區里唯一一個把“警官”喊成“政府”的犯人。有獄警批評他,“幾十年前的老叫法,還總改不過來,以后出去了你怎么適應?”孫來有立刻回答,“是,政府!”

“政府,我想回監獄”

時光已然流逝,出獄的日期越來越近。監獄警官趙海偉每次將聯系家人的最新進展告訴孫來有,都會引起他長時間的哭嚎。

此時,86歲的孫來有因年老體衰已癱瘓在床近三年。為了他的生活起居,監區給他配備了兩名護理人員,負責他的服藥、洗澡、洗衣和吃飯。飯食為監獄特供,包括一盒牛奶、一只雞蛋或蛋花湯。監獄為了保證老年犯思想的穩定及身體的健康,以防有人自殺或死亡。

監獄要求護理人員盡心盡力、照顧周到。護理人員的一舉一動都在監區24小時監視屏上,這與他們的改造表現直接相關。腿腳還靈光時,孫來有干過這個差事。

在趙海偉記憶中,孫來有絕非首個不愿出獄的犯人,此前還有好幾個老囚犯,回到家中受到子女的照顧遠不如監獄,天天守在監獄大門,哭喊著要求回“家”。

孫來有也越來越不愿離開“家”,出獄前半年,他收到減刑裁定書時,甚至發了通脾氣。

然而,無論如何,他必須按時出獄,“監獄畢竟不是福利院。”趙海偉說。2008年,司法部要求全國各監獄,將刑滿釋放人員交到親人、村委會(居委會)、司法部門等手中,以降低重新犯罪率,穩定社會治安,確保北京奧運與60周年國慶安全舉行。此前,河南三監及全國其他監獄也啟動過無縫對接,主要是上門說服心灰意冷的家人,及與當地司法、民政部門協調安置好刑滿釋放者。

對河南三監而言,這么多年,超過80歲且無住所、無親人、無戶籍、送不出去的人迄今只有孫來有一例。所有被監獄找上門的單位都拒絕接受孫來有,他們有他們的道理,在福利資源尚稀缺的情況下,為什么要將昂貴的醫療費和低保名額用在一個刑滿釋放人員身上?

最終,在一位直接能拍板的領導的支持下,漯河市敬老院答應接收孫來有,但希望低調進行,因為街頭還有其他無家可歸的老人,“如果他們上門質問憑什么能收留他,不收留我,我們無言以對”。

被強行送到敬老院后最初的幾天,孫來有脾氣很大,常常抱怨護工沒有全天24小時伺候他,要求換人,否則向“政府”告狀。過了一星期,他才逐漸意識到,這兒的護工照顧他,并不是為了加分減刑,有時被惹惱了,他們會訓斥他,這個“不知感恩的老混蛋”。

一個月后,趙海偉到漯河敬老院回訪,蜷縮在床的一角,像一團揉皺了的紙的孫來有,立即展開雙手,伸向趙,“政府,我想回監獄”。

趙海偉也感到困惑,監獄需要執行一項特殊的工作——將不愿出獄的人勸出監獄。這些天,他們又在忙著為一個73歲不愿離開的刑滿釋放者張羅出獄后的安身之地。趙海偉說,路過第三監獄因烏魯木齊越獄事件而加固的圍墻時,這個老囚犯嘴里不住喃喃,為什么會有人越獄……

2009年12月底,孫來有出獄兩個月后,病逝于漯河敬老院。

在獄中,自然老去

監獄里的艾滋病人都在醫院里面隔離治療和管理。(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下象棋是老年犯平時最主要的娛樂活動。(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監獄里的老年犯人不用參加勞動,平時就在監區里學習獄報,或發呆。(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生病或體弱的老年犯人一般被安排睡在下鋪,以便被照顧。(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出獄那天,孫來有在被送往漯河市敬老院路上,哭嚎了一路,他說自己又高興又難過。(王繼偉/圖)

老年犯人監區里設有專門的醫療室,醫生是一名犯人,入獄前是某醫院的專家。(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網絡編輯:王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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