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皮娜·鮑什:悲觀之舞
她給舞臺上撒過兩噸重的鉀鹽,鋪過真正的草皮,搬上過巨大的浮冰。1994年首演的《帕勒莫,帕勒莫》在舞臺出口一米多遠,滿滿砌了一堵石塊混凝土墻,觀眾納悶:莫非只在那么狹窄的地方演出?
皮娜·鮑什被譽為“現代舞第一夫人”和“舞蹈女皇”,她的作品一以貫之的主題是恐懼和孤獨
在北京的新聞發布會上,67歲的皮娜·鮑什表示,拒絕做“觀眾的代言人”,因為“人總要自己思考” 蘇冠名/圖
《穆勒咖啡屋》顯然更是一出獨幕默劇,能認出來的傳統舞蹈成分少之又少。
舞蹈中大量的重復動作是皮娜·鮑什的標志性手段 郭延冰/圖
“歌德學院北京分院的歷任院長可以分為兩種人。一種是邀請過皮娜·鮑什來中國的,一種是沒有請過她的?!爆F任院長阿克曼似乎從不擔心他對這位編舞家的重要性是否夸張。他的另一種溢美之辭是:“二戰后,德國人在世人面前一直不能理直氣壯。后來我們能比較自信地面對世界,就是因為我們有了皮娜·鮑什這樣的人?!彼@然非常自豪,歌德學院在他任上,與中央芭蕾舞團合作,把這位現代舞蹈中首屈一指的傳奇人物和她的“烏珀塔爾舞蹈劇場”請到了北京。
上海的公司職員陳小姐專程趕來看第三晚的演出,她覺得她后排坐著的一位女士很面熟,反應過來沒花太多時間,那是副總理吳儀。稍后,張藝謀也坐在了那一排,同他一起來的還有2008奧運會開幕式的若干位導演。天橋劇場在9月20日到23日這四天里來了太多文藝界名人與政府官員,比如首演之夜來了林兆華、濮存昕,來了國務委員陳至立、文化部副部長孟曉駟。那晚,中央芭蕾舞團的工作人員還眼見薄熙來帶著家人,在售票窗口買票進了場。
1988年,現代舞評論家歐建平在德國科隆第一次看到烏珀塔爾舞蹈劇場演出的《交際場》,他覺得不太對胃口,甚至感覺舞臺上“亂糟糟”的。此后他又在杜塞爾多夫見了德國著名舞蹈評論家尤亨·施密特,歐建平在一篇文章中記述:“我頗為不解地問施密特先生說:‘請告訴我,究竟為什么,德國舞蹈界內外,人人都稱皮娜·鮑什是第一號代表人物?’施密特不愧是鮑什的專家,立即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為了她的真誠!’”
演出主辦方中央芭蕾舞團選了《穆勒咖啡屋》和《春之祭》作為北京演出的劇目。它們分別首演于1978與1975年,迄今是皮娜·鮑什作品里最常演出的?!赌吕湛Х任荨愤€是皮娜·鮑什惟一親自登臺的作品。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電影《對她說》一開場,就引用了這出舞蹈的片段,主角之一作家馬可在觀眾席里看得淚流滿面。
《穆勒咖啡屋》顯然更是一出獨幕默劇,能認出來的傳統舞蹈成分少之又少。皮娜·鮑什在舞臺深處夢游般飄蕩,有時候靠墻站住、跌坐。前景里似是上演她的追憶:黑發的女子在布滿桌椅的“咖啡館”里摸索,開始焦急又盲目地四下亂跑;正裝的男性長者緊隨在她身側,不顧一切地為她掃除障礙,桌椅亂飛,乒乓響作一片。她遇到了“愛人”,和他緊緊地擁抱。
但是冒出來一個板著面孔的西裝男人,拆散他們的擁抱:把他的右手放回身側,把他的左手放回身側,把她的左手放回身側,把她的右手放回身側,把他們垂在彼此肩膀的頭扶正,把他們的唇對在一處,把他的右臂端平,把他的左臂端平,把她的左臂繞上他的肩,把她抱起來平放在他的臂彎里。
做完這一切,男人走開。還沒走太遠,他的雙臂承不住,她啪噠滑落地上,又飛快爬起來,和他緊緊地擁抱。西裝男人趕回來,嚴謹地按一模一樣的步驟,拆開他們,把她平放在他的臂彎里,再走開,她再滑落……這個過程越來越快地反復,喘息聲隨之越快越重,直到他和她都崩潰倒地。
《穆勒咖啡屋》里有大量的重復動作,這也是皮娜·鮑什標志性的手段?!爸貜筒⒉恢皇侵貜投?。同一個動作到最后會給你完全不一樣的感受?!?0年前她就這樣說?!皭廴恕痹诤蠖畏磸陀猛唤M動作舞蹈:躍起、跌落、爬起、再舞蹈,舞者很有些年紀了,比起早年版本,顯得更加掙扎、疲憊、無助、絕望?!拔蚁M蠹铱吹臅r候別思考,自己去感受?!逼つ取U什說。
似乎并不需要她特意強調。那些完全談不上悅目的動作,會奇怪地越過觀眾的感官和理性分析,直接接通感性經驗——這是父親么,那是母親么,這是男女愛情的糾纏與折磨,那是習俗或規則告訴你的角色與責任……不需要講道理,你的感覺都對。皮娜·鮑什說:“觀眾來自不同的情境,剛戀愛的、遇到傷心事的……我不要給一個特定情緒,讓舞臺上下自然交流就是了。臺上的舞蹈、細節,能喚起什么,就是什么。每回臺上臺下的相遇,都是惟一的?!?BR> 《穆勒咖啡屋》的尾聲,前臺的舞者慢慢退入臺后,皮娜·鮑什挪步臺前。燈光漸漸暗到依稀可辨,那個總是腳步細碎、惶然不知所措的“母親”,從頭上取下紅色假發,給皮娜·鮑什戴上,又脫下綠色大衣,披上她的肩膀——這已不只是絕望,而是坦然接受絕望的、無邊的悲觀。但是那么美。
皮娜·鮑什舞蹈的美,很少來自直接感官。一個月前在北京的新聞發布會上,有記者問及她創作的美學原則,皮娜·鮑什答道:“沒有什么美學原則。非要說的話,或許是去除帶有裝飾性的東西,一般人認為美的、好看的東西?!?BR> 《春之祭》當中的傳統舞蹈成分,在她作品中已經算是保留相對多的,不過確實有不少手段破壞裝飾性的美感。舞臺上鋪滿混合木屑的土壤,在如此松軟的地面上,舞者大量地奔跑、跳躍,很快大汗淋漓,女舞者的薄紗裙成片浸透,男舞者赤裸的上身甚至脖子面孔都沾滿黑土。同樣有大量重復動作,迅速令舞者筋疲力盡甚至顯得歇斯底里,但恰恰貼切地表現了極度的悲哀、恐懼以及最終催生的暴力——這群男女必須從自己人里選出一名少女,當作春之祭的犧牲,并完成祭祀。
皮娜·鮑什與烏珀塔爾舞蹈劇場的創作方式是獨特的。她有句名言:“我關心為什么動,而不是怎么動?!彼蛭枵咛岢龈鞣N問題,比如:“什么事會讓你羞愧?”“最喜歡動身體哪個部位?”“會和一具尸體干什么?”在創作《交際場》時,給舞者的問題是:“如果想顯得溫情,你會做什么?”她得到的答案有愛撫、擰對方的耳朵、掐人等等,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回答,全部記錄下來,“然后再看,哪些是陳舊的,哪些沒意思,哪些好玩。這并非即興創作,我是要找到我知道但無法用語言說出來的東西究竟是什么。然后我們把玩這些素材?!?BR> 從零散的小動作當中,她尋找方向,與其他事物組合的可能性,“它們從相當微小的事物開始,逐漸越來越大?!碑斎?,很多問題并沒有答案,這令她沮喪,但她后來明白,這并不是她無能,而是生活本身也許就是如此。
我們能看到的皮娜·鮑什作品還是太少了。在烏珀塔爾舞蹈劇場的面派三十多出劇目里,《穆勒咖啡屋》和《春之祭》已經算是相對傳統和樸素的。后來的創作中,皮娜·鮑什與她的舞美師做過許多大膽的、匪夷所思的形式表達。1979年創作的《詠嘆調》里,她把整個舞臺變成了一個水池,預先加熱的溫水深及腳踝,穿禮服的舞者始終就在水里演出,臺上還泡著一頭逼真的河馬。
她給舞臺上撒過兩噸重的鉀鹽(《舞蹈之夜II》),鋪過真正的草皮(《1980》),搬上過巨大的浮冰(《悲劇》)。1994年首演的《帕勒莫,帕勒莫》在舞臺出口一米多遠,滿滿砌了一堵石塊混凝土墻,觀眾正納悶:莫非只在那么狹窄的地方演出?舞者出場,把墻推倒在臺上,然后就在滿臺的碎石里,讓人提心吊膽地跳完整場。這些昂貴的手段,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皮娜·鮑什的作品到發展中國家演出,偏偏她又嚴格禁止對大多作品錄像。
尤亨·施密特寫了一本書,《皮娜·鮑什:為對抗恐懼而舞》。他對皮娜·鮑什的成功有兩個結論:她的主題是人類核心問題——恐懼和孤獨;她對這個主題堅持不舍,她太堅持,以至有時候觀眾被迫面對那很少有人完整揭示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