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救了我——對話何茲全
人物周刊: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風云,與中國現代史上很多重要人物都有交往,比如您和陳獨秀就來往過。
何茲全:除了我,中國現在沒有人見過陳獨秀了。當時他以共產黨首領的身份被捕??箲鸨l后,政治犯都放出來了,陳獨秀也被放出來,住在漢口一條街的小樓上,樓下是個裁縫鋪。我也在武漢,正負責編藝文研究社的雜志《政論》,就約陳獨秀寫稿。我去過他家,他也來過我家。他認為中國要先走資本主義道路,然后再談社會主義革命。我聽說蔣介石曾想給他200萬,要他組黨反共。他不干,也不要蔣的錢,靠稿費生活。他對我說過,他給我的稿子值幾萬,嫌我們的稿費少。后來,他去了重慶上游的江津,在報紙上寫了文章,論說國際國內形勢。上篇刊出來,下篇被扣住不許發。我就給他寫信要,他回信說:“我叫張國燾給你送去,他沒有送嗎?”口氣很大。這是很重要的史料,只可惜回國后,安全起見,信被我燒掉了。
人物周刊:陶希圣是您老師,曾隨汪精衛出逃,后來卻引發了著名的“高陶事件”(1940年,高宗武、陶希圣脫離汪精衛,通過媒體公布了汪偽政府與日本秘密簽訂的賣國條約)。他為什么會這么做?
何茲全:抗日戰爭時期,陶希圣不是一度跟汪精衛去上海了嗎?他5大弟子里面,4個都跟著去了,成了漢奸,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重慶。我當時就給陶希圣寫過信:“在重慶百萬大軍的基礎上,對日本人才有和平可談;離開重慶,就只有投降,沒有和平。”他很感動,和我也無話不談。一次我問他:“有人說汪和蔣是唱雙簧,蔣在這里抗戰,汪去談和,是這樣嗎?”他說:“不是,好比這里有一碗毒藥,蔣喝了一口,發現是毒藥,死了半截,不喝了。汪發現是毒藥,索性喝了下去。”
人物周刊:陶希圣隨汪精衛出走的原因眾說紛紜,在您看來他為什么去?
何茲全:陶希圣和汪精衛是老朋友,關系很好。汪精衛當了漢奸,很多人跟著去,都是老關系的原因。國民黨里有個改組派,領導有汪精衛、陳公博、何香凝,當時被認為是國民黨左派,真正繼承三民主義的。陶希圣開始也是改組派的,所以會跟著他。
人物周刊:李敖曾說陶希圣講話深沉、多伏筆,是他見過城府最深的人物。
何茲全:一次,我對他說:“在蔣的侍從室做什么?不如找一個大學教書,還可以創立一個學派。”他搖頭說:“離開這個門,人人都會罵我、打我,指著我說‘莽大夫’(漢代的揚雄,曾做篡位者王莽的大夫)。我在這里,他們背后可以罵我,當面卻要奉承我,笑臉說話。”
人物周刊:新中國成立前后,國內開始了批胡適運動,胡適的很多故友都寫了批判文章。當時您和他都在美國,是否聊過這方面的事?
何茲全:當時寫文章的主要是文化界、知識界的人,特別是同胡適有過接觸的人,迫于當時的環境和壓力。但也有一些人的文章是真在對胡進行揭露和批判。當時我和王毓銓在美國。一天王毓銓去看胡適,說到國內的批判運動。胡適說:“國內這些人寫的文章,其實不是真的在批判我,是不得已而為之,這一點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當時正打算回國,和胡適談起來,胡適說,“好,回去吧。”可等我真要回了,胡適卻勸我再看一看??晌乙呀浭裁炊紱Q定了,連票都買好了。
人物周刊:當時您還和馮玉祥有過接觸?
何茲全:在美國時,我加入了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美洲分會,領導人是馮玉祥。他天資極高,還善于演講,在紐約做了大量反蔣工作。一次他對美國人演講,底下婦女戴帽子的很多。他就說,你們在美國,可以戴各種帽子,喜歡怎么戴就怎么戴,沒有人管。在中國可不能這樣,蔣介石叫你們戴什么,你們就要戴什么,叫你們怎么戴,就得怎么戴。他的演講效果特別好。
人物周刊:您對傅斯年印象如何?
何茲全:20世紀30年代傅斯年主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同時兼任北大史學系教授。在學術上,他是我的恩師。他的學風和治學方法,對我影響很大??箲鸨l后,我編雜志、寫社論、在機關里混,是他收留我到史語所,使我重新走上做學問的道路。我上大學前去找他,他對我說,大學期間要學好外語,學好古漢語。我很慚愧,兩門我都沒有學好。
人物周刊:以您的背景和經歷,回國后的歷次運動是怎么經受過來的?
何茲全:我沒受到過太大沖擊,陪斗有過,但沒有被當成靶子批判過。我十五六歲參加國民黨,后來寫文章、辦雜志。我和共產黨思想不同,我想通過民主時代進入社會主義,共產黨想通過階級斗爭進入社會主義??苫貒院笪艺f我是抱著投降思想回國的,我是回來投降的,不是回來當革命派的——投降思想救了我,也救了我的學術生命。從此以后政治上我就跟著共產黨走。
人物周刊:您說的投降思想應該怎樣理解?
何茲全:我1950年回國,當了30年副教授,1978年才轉為正教授。我政治上投降,服從共產黨的領導,但學術思想沒變化,原來什么樣還是什么樣。白壽彝在世時,我倆常常相互批評,他說我太頑固,我說他太活絡。文化大革命以前,史學界居領導地位的是范文瀾和他的西周封建說。文化大革命后,郭沫若的春秋戰國封建說起而代替了范說。他們兩家之說,都能和毛澤東的封建制度“自周秦以來一直延續了三千年左右”掛起鉤來。我的漢魏之際封建說和這個掛不上鉤。雖然沒有受過政治迫害,但壓制還是有的??諝庖灿兄亓?,那個氣氛是很重的,但我一直堅持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