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拍攝暴力心懷抵觸——對話馬克·呂布

這些是和我一樣的人,他們淌著血,發出痛苦的哀嚎,在我眼前遭受折磨慢慢死去。讓我舉著相機挑選角度給他們拍照,我怎么能做到?

北京烤鴨不比以前好,我們就白革命了

人物周刊:這次展覽,我們看到一張您拍毛澤東的照片,之前沒有發表過,當時怎么拍攝的?

馬克·呂布:1957年,我應邀在北京飯店參加毛主席宴請波蘭總理的國宴,出席的有300名貴賓,我是當時惟一的外國攝影師。來到中國后,我就被告知,千萬別拍毛澤東,但那次國宴的最后,兩三個中國攝影師和我被告知可以去主桌拍照。毛主席站了起來,走到臺前,我湊了上去,鏡頭蓋開著,所以我拍到他好幾張照片,感覺真不錯。當時,我們被告知只能拍正面,但我拍到了他手放在口袋里的姿勢(得意地笑),你知道,那是領導人的非正式狀態。

主席演講完,大家祝酒,我抓拍到了他和波蘭總理夫人碰杯的照片:照片上酒杯是完整的,但總理夫人只拍到一只手,你可以看到毛主席的手,還有一個女人的手,但不知道那是誰的,很神秘!等我回到法國,我告訴兄弟讓,“你知道嗎?上周,我見到了毛澤東,和他吃飯了,還拍了他的照片。”他非常驚訝,“哦,這不是真的!”

那是一頓很不錯的晚飯,有好多桌,我都不記得有些什么食物了……

人物周刊:北京烤鴨?

馬克·呂布:對對對!北京烤鴨。有位中國朋友告訴我,毛澤東和周恩來私下說過一件事,如果北京烤鴨不比以前好的話,我們就白革命了。這真是個有趣的說法!

人物周刊:說說您拍周恩來的幾張照片。

馬克·呂布:1965年我拍過周總理,但我覺得1971年拍的那張最好,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每次見面,他都記得我,都跟我握手。我們第一次見面,周總理和來賓握手,了解他的人都用左手。我不知道他在長征中受了傷,不能用右手,當時周總理用他受傷的右手和我握了手,第二次我就知道用左手了。那時候,我跟著一名法國記者同去,等到晚上11點鐘,周總理把我們留下來,一直談到早上4點鐘,很有意思。我們談了一些常識,交流了一些對中國的看法、興趣,以及來中國的意圖,還有中國的藝術,比如國畫。我給他拍的這些不是新聞照片。

人物周刊:1971年那張照片上,周總理好像做了個表示勝利的V字手勢,是您讓他擺的嗎?

馬克·呂布:哦,那不是勝利的手勢。當時法國部長阿蘭·佩雷菲特問他,在巴黎留學時學到些什么?他伸出兩根手指,說,我學了兩樣東西:一個是馬克思主義,另一個是列寧主義。

我沒認識任何女孩,但我拍了很多照片

人物周刊:作為瑪格南圖片社元老之一,您如何定義瑪格南精神和評價它的體制。

馬克·呂布:瑪格南是一個密切合作的組織,這里有50到80個天才,每個成員都有強烈的獨立感和極其鮮明的個性,他們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個性。每個人都不同,他們的共同點是,將照片的美感表現出來,而不是將金錢放在首位。

人物周刊:瑪格南的新聞照片很強調現場,您怎么看待現場?您工作中最危險的拍攝經歷是怎樣的?

馬克·呂布:二次大戰期間,我參加過法國地下反法西斯游擊隊,打過德國兵,那當然很危險。作為攝影師,我也經歷過一些危險,但我不愿刻意尋找那樣的地方,我一些朋友離現場和死亡距離非常近。通常,我經歷的危險只有兩三天,有好幾個月我都躲起來的。

孟加拉獨立的時候,軍人們在運動場舉行演說,作為給聽眾的額外獎賞,演說結束后他們讓狂熱的人們“欣賞”如何處置戰犯。記者和攝影師受邀來見證這可怕的一幕,我看到其中一個人已經投降了,他們還是用刺刀把他戳死。那景象讓我反胃,我沒有拍照,倉皇逃離現場,跑去找官員求助,要求他救人。這些是和我一樣的人,他們淌著血,發出痛苦的哀嚎,在我眼前遭受折磨慢慢死去。讓我舉著相機挑選角度給他們拍照,我怎么能做到?我對觀看和拍攝暴力心懷抵觸。

我一直說,我不是新聞攝影師,只是攝影家?,敻衲侠镉胁煌臄z影師,不只是新聞報道,還有時尚攝影,我也拍過時尚。我只記錄吸引我眼睛的、美的事物,最主要的還是拍攝時尋找構圖,畫面構圖是布列松給我的最大啟示。一張漂亮的照片,幾何感很重要。(隨手拿起一張照片比劃)就像這張照片,有些圓圈,看上去像兩個小球在親吻,氣球代表一種輕松和自由,還有這霧,非常美。我沒預先想拍這個,這些球在不停地動,我看到它們,然后按下快門,拍了兩三張照片。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種視覺的效果我最感興趣。

人物周刊:您第一次遇見布列松是什么情景,請說說你們的交往。

馬克·呂布:那時,布列松剛出了他第一本書,大家現在常說的《決定性瞬間》。我之前聽說過他,所以去見了他。之后兩三年,我們成了好朋友,相互合作,有時他7點鐘就打電話叫醒我了。50年代,他在莫斯科拍了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回來就給我看他拍的照片。他沒教我什么,但他讓我意識到照片的整個視覺構圖非常重要,攝影的語言就像作家寫書的語法,用詞要準確。我從他那里學會,(邊說邊演示起來)看一張照片是不是好照片,要把它顛倒來看,這樣我們就能馬上感覺到什么東西是重要的了。西方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也好,中國12世紀國畫的黃金時代也好,構圖都是基礎。布列松是個偉大的藝術家,我從他那里學到很多。

人物周刊:聽說您1953年加入瑪格南時,最崇拜的其實是卡帕?

馬克·呂布:我沒有崇拜卡帕,而是被他深深迷惑??ㄅ翆ξ曳浅S焉?、溫柔,好像我就是一個小朋友。我不記得有沒有給他看過我的照片。人家告訴他,有個年輕的馬克·呂布拍得不錯。那時我的英文講得不好,卡帕就跟我說,“你去倫敦,做3件事:多認識英國女孩子,學學英語,也可以拍拍照。”我說,“好好好,卡帕,我去。”6個月后,我回到巴黎,跟他說,“我沒認識一個英國女孩,也沒學到英文,但我拍了很多照片,這是最重要的。”

2000人面前,鞏俐跟我吻了很長時間

人物周刊:展廳的第一張照片,是您1993年拍的鞏俐,請具體說說當時的拍攝。

馬克·呂布:啊,對!你有沒有鞏俐的電話?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當時我是在平遙,北方下著大雪,我一直跟著《活著》攝制組。鞏俐人很好,非常有趣,盡管她不會說英文,但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我以為在中國,女人和男人不會親吻,但是,那次在舞臺上,2000人面前,鞏俐跟我吻了很長時間……(害羞地笑笑)我給你這么好的素材,你一定要把鞏俐的電話給我??!我知道,她可能在新加坡或香港,我還有些照片沒給她呢。我這里有張照片,她坐在沙發椅上,腳上沒穿鞋,腿是半裸露的,(開玩笑道)她不是脫光的,我啥也沒做,很可惜,我沒看到,你千萬別跟她說這些哦……

人物周刊:還記得14歲時從父親那里得到第一部柯達相機的情景嗎?

馬克·呂布:我爸爸給我相機的時候什么都沒說。這樣也好,我就像發現了一臺新機器,擺弄著上面的光圈手柄和快門按鈕。我告訴自己,把相機放穩,用這個曝光,我想按多長時間就按多長時間。那時我很幼稚,我以為曝光時間越長,照相效果越好。我把相機放在桌上,正午陽光很強烈,我放了兩三分鐘曝光,我以為,哇,我一定有張很好的照片。沖洗出來后,一片黑茫茫!第一次沖洗膠卷給了我教訓,還好,后來我拍鞏俐時沒犯這個錯誤。

人物周刊:拍埃菲爾鐵塔油漆工那張經典照片,應該算是您的第一筆收入吧?

馬克·呂布:我不記得了,你知道,錢不是最重要的。當然,我愛錢,難道你不愛錢嗎?這不是個秘密。但我真的不記得具體報酬了,重要的是,它占據了美國《生活》雜志整版的篇幅,那是我發表的第一張照片。

人物周刊:您在中國拍的第一張照片是廣州車廂里的一位女士,為什么選擇拍她?

馬克·呂布:當時我很害羞,我不認識什么中國人,也不了解中國的習慣等等,但我很急切地想拍些東西,希望回國時能帶去一些有趣的照片,這對我很重要。那位女士坐在從香港前往廣州的火車上,樣子體面端莊。要知道,拍照時,你必須非常小心,很重要的是,被拍的人沒有在看你。我拍照是為了記錄快樂,如果被拍的人不快樂,那我可以做的就是改變心境,對人微笑。如果你微笑,對方就會回應你的微笑,這很重要。

但有時也會遇到比較難的情況,某些國家的人并不是很友好。我去過一些穆斯林國家,在巴基斯坦,我靠近他們,舉起相機,暗示要拍照。一些男人沖過來,打算向我扔石頭。我就明白了,你得理解一些地方的現狀。

人物周刊:您還拍過日本車廂里的睡美人,說說您眼中的東方女性美?

馬克·呂布:哦……(拖長音,點頭)我跟東方女性接觸很長時間啦!我正期待又一次相遇呢,估計要再等很長時間。所有的東方女人都不一樣,我可以看到中國女人和日本女人的分別,我了解日本女人更多些,比對中國女人多一些。(注:馬克·呂布出過一本攝影集《日本女人》,銷量很好,已經斷貨了。)

人物周刊:中國女人和日本女人的分別是什么呢?

馬克·呂布:(調皮地)這是個小秘密。

(感謝比極影像策展人尚陸先生、九久讀書人文化公司彭倫先生及上海美術館在本文采寫過程中的大力幫助,感謝Louis Le Guillou先生對部分文字的校譯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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