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引導人民——中國美術學院的77、78級

我們不能孤立地看“85新潮”,它的上文就是以77、78級油畫班為代表的叛逆精神

 

77級最“刺頭”的林琳,因作品《席方平》被校方開除。1991年,林琳在美國被黑人槍殺,

浙美院長宣布他為“最有才華的高材生”?!≈袊佬g學院供圖


《燈下》耿建翌

 

《冬天的草原》 張克端


    1956年11月,鄭勝天還在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上學,有一天,周恩來來到大禮堂征求大家的意見:“我們把這個學校改名叫浙江美術學院好不好???”
    學生們異口同聲:“不好!”
    周總理有點尷尬,停了一下:“我看……還是叫‘浙江美院’吧?!?BR>    五十多年后,鄭勝天回憶起這件事說:“國字頭多好聽啊,變成浙江的,就成了地方的了?!?BR>    后來,“浙江美術學院”的牌子一直被掛到1993年,美院師生一直都沒忘爭取“國字頭”。
    美院的人從不認為自己是杭州人,這里的人第一講普通話,第二講四川話,然后是上海話?!吧虾T挾疾惶?,你要是講杭州話是會被人看不起的,簡直就是在學校里面打工的工友?!编崉偬煺f。
    1993年,“浙美”終于更名為“中國美術學院”,這是學院建院八十年來第五次更名。如果從1928年林風眠在蔡元培支持下創辦的“國立藝術院”算起,中國美術學院今年整八十歲。


重生?就要那批書
    鄭勝天在美院住了21年,從1958年油畫系畢業留校任教到1979年赴美國進修,期間他親手招進來“文革”之后的第一批77級、78級的學生,其中包括現在最知名的藝術家之一黃永砯、現任院長許江、副院長曹意強等。
    1958年,鄭勝天從油畫系畢業,留校任教,其間學校經歷了反右、“文革”,還在1969年與時俱進地改名“浙江工農兵美術大學”。十年“文革”中,鄭勝天幾乎沒有教過課,全校師生都停課鬧革命去了。
    1977年高?;謴驼猩?,十年壓抑,閘門始開,年輕學生們像潮水一樣涌來。郵局送來整卡車的學生資料,每人的成績單、簡歷跟作品都放在一個大信封里,材料堆滿了教室,老師們蹲在地上選。上萬人報名,最后錄取了77級78級兩屆120個人。
    鄭勝天也每天蹲在地上選:“當時我們手里不知道漏掉了多少有才能的學生,埋沒是沒有辦法的?!碑敃r方力鈞也是考生之一,考了幾次都沒考上,后來去了中央美院。
    那一年對于美院和現任院長許江來說都是重生:“很多右派老教授開始走上崗位,老院長莫樸先生自己就是右派,剛剛摘掉帽子就走上崗位?!?BR>    現在的杭州西湖畔南山路密布酒吧、茶樓、畫廊,有國內環境最好的星巴克和哈根達斯,中國美院的大門對著燈紅酒綠;但30年前,這里就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街,只有一個鋪子賣大餅油條。
    跟現在營養過剩的藝術環境相比,那些“大餅油條”——不,還有那批進口藝術書——養育了一代在“文革”中藝術素養嚴重貧血的學生。
    國美現任院長許江是78級油畫系學生,也是像啃大餅油條那樣啃著國美著名的“進口圖書”長大的一代。
    鄭勝天回憶起那批進口圖書的事情,用了“嘔心瀝血”來形容:當時惟一擁有進口圖書權的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每年都辦大型的外文書刊展覽,之前他們跟各個高校通氣,比如跟醫學院商量,進口一批醫學的書做展覽,展覽之后全部賣給學校,既保證賺錢又不用擔風險。1979年辦的藝術類書展的合作院校就是浙江美院。
    主管外事的副院長王德威選了3個英文基礎好的老師趕到北京。鄭勝天就是這3個中的一個,這批書究竟耗資多少,鄭勝天已經不記得具體數字了,他只記得當時在北京文化部招待所熬了整一個星期來選書。
    后來由于選書過多,美院出版社編輯司徒強心臟病發,回到杭州就去世了——嘔心瀝血不單是一個形容詞。
    這批進口書終于被運到了美院,被擺在櫥窗里,得有資歷的老師戴著手套才能翻,而且每天不能多翻。
    據說為了買這批書,院方賣掉了一輛轎車?!捌鋵嵁敃r學校有一輛用了很多年的車,可以繼續用,也可以正常報廢,賣掉之后填補一點買書的錢,確有其事。不過這個車不是校長的車,數目也不如傳說中那么大?!编崉偬煺f,但“浙美領導賣轎車換圖書”還是傳成了經典段子,浙美一下子變成了美術學子念念在慈的圣地?!澳悻F在跟那些77、78年的學生去談,他們肯定會告訴你他們是沖著這批書來考的,來了之后這批書確實對他們影響很大?,F在一批在國際上很有名氣的畫家像黃永砯、國內的王廣義、張培力他們都會說,他們學到的東西都是從當時的圖書資料里面得來的,畢竟當時出國的機會還是很少的?!编崉偬煺f。
    這批珍貴的啟蒙食糧,在這次建院八十周年展覽上被放到了一個顯眼的位置。


反復?槍擊“最有才華的”
    77級入校后面臨的環境百廢待興又處處掣肘。
    一方面恢復高考激發的生命力加上學院良好的教學環境,讓學生們充分發揮藝術想象力。77級油畫系的查立給同學朱葉青寫信,回憶當年用三洋錄音機第一次聽貝多芬交響樂,第一次看西方電影《007:來自俄國的愛情》,第一次花了大價錢買可口可樂,喝完覺得味道像咳嗽藥一樣。
    但“文革”的陰影和政策上的限制依舊存在。第一堂素描課上,滿心希望能畫大衛、畫凱旋門的學生興沖沖進教室,看到老師把古希臘石膏像換成一個雞蛋一樣沒輪廓的東方女孩石膏像,因為規定入美院的第一幅作品,必須畫中國人,不能畫外國人。色彩課上,模特穿黃衣服就必須畫成黃的,如果畫成紅色,就是形式主義,雖然不是“文革”時期正面人物肱二頭肌一定要比腦袋大的“紅光亮”,但只許寫實,不許變形夸張,主題上只許歌頌,不許揭露批判。
    77級最“刺頭”的學生叫林琳。79級的王廣義回憶自己入學時,林琳是個傳說中的人物,“可以把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導人民》畫成變體”,大一的王廣義沒法進入高年級的工作室,托人說好話,才見到這幅畫,“有點像立體派與野獸派綜合的那種”。
    鄭勝天回憶說,在老師眼里,林琳首先是一個“壞學生”。
    美術學院的例行課程采風,林琳去了淮北農村,之前學校明確要求“畫社會主義新面貌”?;幢钡貐^一直是重災區,三年自然災害餓殍遍地。當地老百姓只記得家里的人沒飯吃餓死,對下鄉的學生也不會講新社會的福,而是訴苦。林琳忠實地把這些放在自己的畫里面,畫面死寂、色調灰暗。
    林琳的畢業創作畫了上海閣樓,色調一如既往地灰暗,畫風像馬蒂斯跟畢加索,人物變形,名字卻叫《我們的生活比蜜甜》。同級的同學朱葉青在文章里回憶,林琳當場被老師趕出了教室。他就把這幅畫拿到教室外的樓道里畫、搬到宿舍里畫,搬到大家都能看見的頂樓平臺上去畫,就是為了表明絕不妥協的姿態。
    1982年初,77級畢業前二十八天,林琳被開除。他扛著自己的作品沿著南山路向涌金門方向走去,坐火車回到故鄉上海。
    林琳跟當時的助教和班主任發生爭吵,并拒絕道歉,一夜之間開除公告就貼了出來。
    但是同班同學認定導火索是一幅名為《席方平》的作品,在這次八十年校慶展覽上公開展出。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席方平赴冥府為父親伸冤:滾火床、下油鍋、被鋸成兩半。林琳畫的是被鋸成兩半的席方平,大鋸穿心,表情猙獰,血流遍地,典型的馬蒂斯野獸派風格,視覺刺激強烈。
    同期被開除的還有查立,大三時獨立翻譯康定斯基的《論藝術的精神》,他當時的罪名是“有系統、有理論地反對馬列主義”,因為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政治課老師,質疑政治課是否可以澄清一些學生迷惑的問題,是否應該把馬克思放在一個科學公正的歷史高度來討論,比如“共產主義是按需分配”的“需”該如何科學地界定。
    1991年,林琳在美國被黑人槍殺,當時的浙美院長才第一次在全院公開大會上宣布“林琳是浙江美術學院最有才華的高材生”。
    鄭勝天將當年稱為“一個很復雜的過渡時期”:“對于一個經歷過‘文革’的人,上世紀80年代初的社會已經相當開放了,但是作為老師,既希望學生有發展,卻也不能百分之百做違背政策的東西,不是說整個學校一直是對學生很壓制?!庇械膶W生聰明一點,既不按照學校的要求做,也不明確表示反抗,“比如黃永砯,在老師的面前他就不說話,你也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是林琳就有點沖勁,他就跟老師頂嘴,被老師匯報到院里去?!?BR>    當時開除林琳的那個老師,是系主任,他是在學校里從反右到“文革”受到的迫害最大的一個老師?!翱墒撬约撼鰜砹?,當了領導,就不能容忍年輕一代太出格,這里有很多很復雜的思想、政治等各方面的因素?!编崉偬煺f。
    其間恰逢“反精神污染運動”,77級、78級的浙美學生受到波及,除了被開除的林琳等人,其他所有的學生全部分配到邊遠的小城市去做美術教師。
    鄭勝天至今仍覺心痛:“我當時在國外,我愛人是他們的班主任,當時這些學生很多都分到邊遠的小城市去做美術教師,不是大城市的美術院校,分到什么縣級的師范??茖W校等等。這是那兩年的一個反復?!?/P>


轉折?別撕了,送給我吧
    1981年到1983年,鄭勝天一直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做訪問學者,給對中國一無所知的美國人介紹“紅色中國”,他親手迎接入校的77級、78級學生,沒能親手送走。
    等他回來之后,“反精神污染運動”告一段落,但這兩級學生的分配結局已經無法挽回,他們在入校的時候經歷了潘天壽、吳茀之、倪貽德、肖傳玖等死于“文革”迫害的名師追悼會,離開學校之后如蒲公英般各自奔天涯。與此同時,《美術》雜志刊發了中央美院研究生畢業的陳丹青作品《西藏組圖》和四川美院羅中立的《父親》,隨后雜志主編何溶和責任編輯栗憲庭因為《父親》“污蔑了農民形象”而被調職。
    查立被開除之后兩個月突然接到美院通知,說當時文化部下令,77級作為“文革”之后第一屆學生,一定要做好分配工作,一個不能落。學校給了查立兩個選擇,四川永川或者甘肅蘭州。過了幾天,他自己找了一個機會去安徽阜陽師范學院,因為那里偏遠、貧窮,沒有人愿意過去,盡管查立沒有拿到畢業證書,那里還是接收了他。
    在阜陽師院熬了4年,查立決定出國,1985年夏天,他回到浙江美院辦成績單,在操場上遇到了同樣來辦成績單申請出國的林琳,互相比對了一下成績單:大部分是三分,也有不及格跟空白。
    當年查立去了英國,林琳去了美國。1991年二人在紐約見了一次面,等查立回到芝加哥,接到校友徐進的電話,說林琳在街頭被黑人槍殺,起因是林琳在紐約時代廣場畫畫,來了幾個黑人把吃剩的雞骨頭丟在其他畫家頭上,林琳的妻子把可樂潑向黑人,林琳也追上去理論、口角、廝打。兩三分鐘后其中一個人折返,一語未發,一槍打中林琳的心臟。
    因為沒有謀殺動機,這個來自布魯克林區的21歲的黑人以傷害罪入獄,7年后獲釋。1991年9月14日的《參考消息》轉載《紐約時報》的文章,標題為《中國旅美藝術家的夢想已化為泡影》。
    查立也沒有繼續從事美術,先做廣告,再搞電腦,接著從事IT行業,做金融,都是當時最賺錢的事情,現在做風險投資跟收購。這次八十年院慶,他也來見了已經在加拿大做策展人的鄭勝天。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查立是當時班上“腦子最活躍的學生,即便沒有成為國際知名的藝術家,他也是非常優秀的”。
    另一個鬧得最厲害,但是沒林琳那么張揚的學生是黃永砯,他畢業之后去了廈門教書,畢業前他跟全班說了一句話:“十年以后,我們再見!”不出三年他就發起了“廈門達達”——擺開陣仗,燒了一大堆自己的畫。
    鄭勝天看來,這事情發生在黃永砯來說并不稀奇,他畢業的時候就在宿舍里面撕畫,將四年來的學校作業全都撕掉。同宿舍的管建新說“別撕了,我喜歡,送給我吧”,才留下兩張嵊州海島寫生作品。


聚焦?卡夫卡的荒誕
    1985年,鄭勝天帶的81級學生面臨畢業。這一批畢業作品又一次引起爭議。其中一幅作品《燈下》畫的是兩個年輕人坐在燈光下,線條簡潔、色彩幽暗。還有一件雕塑作品《冬天的草原》,馬瘦人也瘦,縮著脖子,很凄涼。
    這批作品引起學校里面保守老師的激烈辯論。浙美為此特地召開一次中層干部討論會,會上很多人發難,社會主義學校怎么會允許這樣的東西出現?過去的主題創作,一直到1980年代,都要革命、要歡樂,你怎么能畫這樣的東西?馬也瘦人也冷,這個不是丑化社會主義嗎?鄭勝天為此特地寫了篇文章《并非對創作的討論》,他覺得這批學生挺好,作為“文革”后的一代,他們的精神正面,值得肯定;至于作品,你們喜歡不喜歡這個是一個藝術問題。
    在這樣的艱難反復中,迎來了中國美術的“85新潮”——中國當代藝術的起源。
    “這幾年,大家在梳理‘85新潮’的代表人物,有五分之四或者四分之三出自‘國美’。我這里要說明的是,我們不能孤立地看‘85新潮’,要看它的上文。它的上文就是以77級油畫班為代表的叛逆精神,這個學院的叛逆精神背后實際上是時代的必然產物?!痹S江說。
    許江認為,只要一開國門,西方的百年藝術一進來,一定會影響到這一代年輕人,這樣一種批判的思想,這樣一種犀銳的畫風,這樣一種重新建立美術與社會關系的指向,那些新的思想一定會吸引這些年輕人。這是一班敏感的、率先使用這些思想的年輕人,他們當中的精英分子,很快就把西方思想資源與中國現實結合起來思考,形成本土思想。
    當時的《美術》雜志為此派了一個年輕記者到杭州來,寫了一篇文章在《美術》雜志發表,浙美又一次被放在全國美術界的聚焦之下。這場辯論、黃永砯的廈門達達、1986年的珠海會議,直到1989年中國美術館舉行的中國現代藝術展,八五新潮運動達到頂峰。
    “像黃永砯、王廣義這些人,是最早讀書的一代,表現出來的是一種把反思跟批判包孕在其中的一種荒誕精神。類似于卡夫卡的荒誕,而這種荒誕又恰恰最符合當時的年代?!痹S江回憶,那個時候已經開始系統地介紹西方的學術了,比方說貢布里希的《藝術與錯覺》、《秩序感》,卡爾·波普的《科學哲學》,還有一批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胡塞爾的書。
    這些書已經不再是局限于本專業的“大餅油條”了,“這些書雖然不是藝評家的手筆,但是這批純粹的學者的介紹,卻為這幫起義的奴隸盜取了軍火?!痹S江說。

 

(責任編輯 朱又可 實習生 陳倩兒 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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