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倒影】然而,這就是人生
清明又至。上墳、掃墓的,并不都是有神論者。道場法事、追思禮拜,人們向死而生,也是一個靈魂,各自表述。小時候,戴紅領巾,掃烈士陵園,才知道少先隊也有祭拜儀式。我悄悄問親愛的伙伴,為什么團委書記也搞迷信?他是大隊輔導員身邊的紅人,很得意地說,這是文件規定的。
有個傳道人,講他上山下鄉,怎么回了成都。毛澤東去世,鄉里開追悼會。事后,問巨幅畫像怎么處理?他就說,周總理都是火化,撒到海里。哥幾個就慫著鄉長,邁開行軍步,把主席像燒了。第二天看報紙,他又去恐嚇鄉長,說這下完了,毛主席是不能燒的,要在水晶棺里。幾個人嚷著去告發,鄉長嚇得半死。沒多久,他們幾個就優先回城了。
這都是老成都的事。幾十年來,一些人從過去剝離出來,活成另一群人;一些人還在記憶里斗爭;一些人刪除了記憶。就像有人是身體移民,精神還在檔案里;有人是靈魂移民,身體還在現場。從這個角度說,任何一個真實的信仰者,本質上都是“外國宣教士”。因為信仰者的意思,就是在彼岸有花名冊,在此岸是寄居者。
人的身份認知也和信仰有關。我在成都住了18年,一直就不認為我是成都人。全國3億城市居民,到底有多少人,愿把自己的命和一座城掛起鉤來?到底有多少人,在一座城市信誓旦旦,說,“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這樣看,釘子戶是多么珍貴的財富。沒有釘子戶,就沒有城市文明。因為我們是隨時可以撤退的,只有釘子戶是一個社區真正的委身者,他們熱愛和忠誠于政府發放的產權證。他們的品牌忠誠度,叫那些有任期的空降部隊望塵莫及。
我是后來才明白,當初結婚,媽媽特別找了駱阿姨,給我們鋪床單。因為她婚姻美滿,一面賢惠、忍耐,一面還有歡喜。就像畫家梵高反復引用的那句《圣經》經文,“似乎憂愁,卻是常??鞓返?rdquo;。所以偷情的人,若不悔改,就不要出現在別人的婚禮上。掌權的人,若不委身給一座城市,就不要去拆這座城市的房子。
對我來說,是那一天,2008年5月12日,18年的成都戶口,這之后,我才真當自己是成都人。我對我的神,重申了人生的“五個一工程”——就是一位上帝、一位妻子、一間教會、一個呼召和一座城市。我在那個夜晚許愿,從此一生住在這座城市,服侍這座城市。
集錦片《成都,我愛你》,是陳果、崔健和韓國的許秦豪,為紀念汶川大地震一周年,杜撰的昔在、今在、永在的3個成都故事。崔健那段過于離譜。陳果拍1976年那段,很有四川的鬼氣。許秦豪拍了一段傾城之戀。他單獨拿出來發行,取名《好雨時節》。
大地震一周年的前兩天,韓國人東河在杜甫草堂,遇見留學美國時暗戀的女同學吳月(May)。這名字顯然是受災者群體的隱喻。他們若即若離的戀愛,開頭像一場偷情,因為雙方的婚姻狀況故意不作交待。直到機場賓館,吳月在激情中憂傷,止住了親密,劇情這才層層扭轉。原來吳月的丈夫死于地震,她在周年祭前夕,遇見曾經的戀人,行走在傷痛、懷念、迷亂與負罪感中。
大地震的場景很少,風格也過于小資化、廣告化。但許秦豪的風格,是一貫關注孤零零的二人世界,在這篇命題作文中卻有突破。他說,如春雨一般,愛情來得正是時候。愛情在他作品中,第一次起到了醫治與安慰的功用。愛情在這里,既是個體性的,又是社會性的;既是情感的,又是靈魂的。
“自行車”是個細致的設計。大地震當日吳月騎著車。作為一種創傷轉移,她的大腦刪除了自己騎車的記憶和能力。東河找到和她以前一起騎車、露營的照片。這是吳月第一次被醫治,她趕到機場,開始對愛情有了期待。片末,東河從韓國寄回一輛折疊單車。吳月在同事幫助下騎上車,在杜甫草堂的陽光下微笑。這是全片最動人的畫面。我想,凡在那天以后真知道自己是成都人和四川人的,會為這個畫面落淚。
東河站在草堂門口,等著吳月推車,邁過古老的門檻。就像兩年了,數百萬志愿者站在我們的身邊,一起邁過門檻。如果好雨知時節,那么地震呢?如果愛情來得正是時候,那么苦難呢?喪父母、喪夫妻、喪子女,每個人都要經歷。如果一生參加婚禮的次數,多過參加葬禮的次數,我們的生命就過于委瑣。因為不能分享死亡,分享生命就是假的;不能分享親人的追思,分享他人的喜事就是裝的;不能分享靈魂,分享身體就是臟的。
公車上寫著,“因為有你,成都更美麗。”我認為,說這話應當沉重而莊嚴。是的,因為有埋在廢墟的孩子,有自焚的阿姨;有天倫之樂,也有孤兒寡母;有婦產醫院,也有殯館墓地;有地震,也有春雨;有警察,也有教堂——
感謝朋友阿信,終于完成了他的災區志愿者訪談錄。王蘭和呂康銀,都是地震中截肢癱瘓的傷員。有個姐妹,一年燉了52只雞給他們。春節前他們接受了洗禮。還有仁增姊妹,我為她禱告,她流淚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他們就是吳月。沒有韓國來的情人,但有天上來的彩虹。他們對這世界仍有話可說,因為他們失去腿腳,卻相信恩典。
寫于復活節曁清明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