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殺童事件

2010年3月23日早晨6點多,“醫生”把 20多厘米長的廚刀包在衣服里,踏出家門。55秒,在南平實驗小學門口,孩子們8死5重傷。他成了惡魔

2010年3月23日早晨6點多,“醫生”把 20多厘米長的廚刀包在衣服里,踏出家門。

55秒,在南平實驗小學門口,孩子們8死5重傷。

他成了惡魔

黃昏,空蕩的廣場突然涌出半場人,女人抱著孩子,老太太手挽老太太,最多的是中年或青年男人,手插進褲袋或抱在胸前,默默盯著。

南平排名第二的專業電影院有很多年沒公映電影了,門口玻璃上貼著小字明翠影劇院“承接慶典活動、商務會議”。來者不拒,既有街道主辦的“五一”文藝晚會,也有向老人推銷可疑保健品的健康講座。

現在,海報上的比基尼女子和墨鏡小生被打著高光,“欲望女神現場寫真演唱會——勾起你的欲望”,“暴力搖滾王子拼命阿爽”。

“你有沒有想過,什么樣的人生才叫做游戲人生?”一個男聲把“游戲人生”4字咬得極盡挑逗,伴著劣質音箱吱咯的電流聲,裙子只齊大腿根的女孩扭成S型,站在拱門下。

“15塊,現在還算錢?”男聲不時響起:“一個女人,在等待著你的懷抱。”

S型女孩說:“現場演出是當代時尚。”

徘徊半晌,人一個個走進門,暫時忘記了這個城市前幾天被刺死了8個孩子。

150公里外,南平市下屬的武夷山,張藝謀的大型山水實景演出《印象·大紅袍》 即將開幕。這是南平盛事,街頭處處海報,最低票價218元。“跟我們有什么關系?真的大紅袍都輪不到我們喝,喝到的都是假的。沒印象,大紅袍!”

3月24日,南平實驗小學恢復上課,老師向孩子們發放白色禮花以寄哀悼

南平實驗小學 (吳斌/圖)

南平是福建最大的地級市,占全省面積的1/5,2009年GDP只占全省的1/19。外地人印象中的富足福建,只屬于東部沿海,不屬于閩北諸山。這個始于漢代的地名,甚至開始醞釀改為武夷山,進入了政府層面和報批階段。

天臺路從山腳盤旋向上,拐4個彎,十二三幢破舊的灰樓從蒼翠的山后刺出來。

這是南平地勢最高的居民區三官堂,路窄,公交車上不來,走到山下的三官堂公共汽車站要10分鐘。在這座小城,10分鐘可以橫穿半個市區。

山下的紡織廠傳來低沉的轟隆聲,24小時不息,像低空盤旋的飛機。沒人記得清這聲音持續了十年還是八年?;覙抢锏娜讼蛟S多部門遞去無數投訴,規模最大的一次聯合了山下和對面山頭的幾個居民區,“還包括法院的小區”,依然沒有結果。

1990年前后,為了修建水口這個華東最大的水電站,南平城區沿江拆除37.52萬平方米房屋,移民1.72萬人。這是南平規模最大的拆遷,三官堂社區就此誕生,地圖上,它叫“庫區安置樓”。

如果選擇安置到江邊的晝錦坊,比原房多一平方米要交100多塊錢,相當于普通人兩個月工資。如果到三官堂,只要補交18塊。

住慣江邊的林姨和其他300多戶于是來到山上。這里有簇新的白色高樓,鮮亮的紅色門窗,自家獨有的廁所和廚房,站在陽臺上能看到半座城,樓下的四季桂3月吐出米白的花苞,夏天就沁得滿園香。除了交通不便,從江邊的木板房搬來這里還不算太糟。有人想,也許過些年公交車就會開上來。

至于江邊的木板房,現在已成了十里多長的江濱大道,有漂亮的高樓和廣場。對岸的玉屏山和九峰山上,紅樓和白塔掩在滿山的綠樹里。大道盡頭新建的別墅小區用綿延的廣告墻宣布:“與平凡生活保持距離。”

現在的三官堂就在這“距離”之外。

黑暗的樓道里,一個外來者跺腳撫墻,試遍開燈辦法,終于在貼近屋頂的一角摸到了多年未見的燈繩,啪嗒一聲,依然黑暗。

鄭家六兄弟姐妹,老二鄭民良、老三“小不點”和老五“醫生”都住在三官堂。

老二七八年前從塑料廠下崗,老婆從公交公司下崗。兩口子一人跑摩的,一人進超市。這是當地常見的搭配。

老三“小不點”下崗后,當了的士司機。

南平正規的士統一綠身黃頂,絕不打表,按人頭收費,還隨時停車搭其他乘客,被許多人蔑稱為“綠龜”。2公里收10元錢、拒載、下雨漲價……公布“忍者神龜”罪狀,甚至曝光車牌號,是幾個本地論壇里長盛不衰的話題。

司機覺得自己里外不是人,每天開車9小時,跑200多元,交100元車租和70元油費,就剩下菜錢,還要跟滿城不交稅的黑車和摩的搶生意。車主也抗議,買車辦手續花30多萬,一天只收回早晚班200元,回本起碼5年,還得不出事故。

2008年7月1日,南平政府試行的士打表計費,起步2公里4元,之后每公里1.4元。第二天全城的士罷工。一二百輛空的士首尾連成三列,停在柏油馬路上,像一輛趴著的綠皮火車。幾天后,政府讓步,的士上路。還是不打表。

“小不點”決定自己跑運輸?;?000多元買輛二手面包車,開起來聲音像拖拉機,沒人愿坐。沒多久,這輛灰面包就釘在了三官堂路口。“小不點”打零工去了——這個城市給中年人的機會,也就這些了。

林姨踩著稀薄的路燈光爬上轟隆響的山坡,扛大米的脊背一跳一跳地疼。下崗后,她去超市應聘售貨員,站在成堆的大豆、玉米、面粉前,才知道自己要兼作搬運工。

總有人急吼吼喊“面粉來啦來啦,過來搬一搬”。于是,50多歲的女人們就要排隊把50斤的面粉或黃豆壓在背上,一步步挪走。

59歲的葉伯除了給老伴捏捏背,只能坐在三官堂路口的小亭子里向鄰居周伯抱怨:“資本的積累是建立在多少人的白骨上面!老板怎么不雇搬運工?他要從員工里面撈取最大利潤。我以前看《資本論》、《世界通史》,看馬克思的書。我知道!”

葉伯以前在一家國有機械廠做熱處理和煅工,把紅透的鋼放在碳酸氫銨溶液或機油里冷卻。這個工作高溫高輻射。“大家不想去燒爐,我去,工時高。我一年能拿將近2萬個工時,工資全廠最多,比廠長還多。”

相信多干活多拿錢的葉伯幾年前下崗了,老伴林姨也是。

夫妻都下崗在這里尋常得就像空氣。四五十歲的女人們去當售貨員、理料員或者清潔員,很少有人簽合同。“你一生病,老板就說回去休息,身體恢復好了再打電話叫你。”葉伯使勁拍手:“結果呢?電話不來了!有的是人求一份工作。”

有一天,“醫生”站在亭子口的摩托車旁,向亭子里招手。正在講“有上等公民,有下等公民”的葉伯一邊奔過去,一邊回頭向周伯咬牙講:“我們就是下下等公民。”

摩的幾乎成了南平的名片。不是縮在城市的邊角,而是踞在每一個繁華或凋敝的路口。下崗工人偏愛像當年工裝的夾克衫,進城農民穿廉價西裝表示鄭重,還有待業的年輕人,衣裳艷俗鮮亮。

干這行11年的周伯總結,這3類人是摩的源源不斷的主力,“總數以萬計。”

山城里摩托車的重要,平原城市難以體會。為限制數量,車牌分兩種:“農牌”400多塊,“城牌”炒到六七千塊。“農牌”進城,抓住最少罰80。

算算差價夠罰七八十次,葉伯辦了“農牌”。交警心情好時,還是有可能不開罰單的。

葉伯更怕運管和“整治摩的辦公室”。

“剛一收錢,突然竄出一輛白色面包車。嚇死了!我一點都沒發現。”葉伯指指周伯:“他厲害,老江湖,被堵過幾次,從來沒被抓住。”

扣車,罰款,每次1000元,加停車費每天10元。“釣一次,一個月就白干了。”

“醫生”常在傍晚坐葉伯的車去玉屏山橋看釣魚。五六斤的白刀甩上來,引來一片贊嘆,當場就能賣掉。去年葉伯從新聞里重新認識了“釣魚”這個詞。他感嘆自己也是其中一條白刀。

倒過幾手的摩托車有時只值1000多元,交罰款領車和再買輛差不多。整治摩的辦公室貼出一直沒人認領的摩托車清單,列出幾十個車牌號和發動機號,其中一輛屬于鄭民良。

鄭家兄妹中只有老五沒下崗。三官堂人都喊他“醫生”,不知道全名。其實他不是這里唯一的醫生,不過只有他喜歡閑聊時給大家瞧瞧病。托他到醫院買藥,價格便宜的話,他甚至自掏腰包。在鄭民良看來,這個弟弟喜歡交朋友,和朋友說的話比和哥哥說的還多。

“小不點”一家3口、“醫生”和80多歲的母親住著一套兩居室。5個人,61平方米。

白熾燈泡從天花板垂下來,水泥地上已有小坑,白墻被廚房油煙膩成焦黑。最白的一面墻上,掛著鄭家父親的遺像,看上去不過30多歲。“醫生”住在客廳中間的單人木板床上。

在六弟去南平化纖廠當上門女婿前,這個房子住6個人。倒插門只些微解決了鄭家的房子問題,沒解決六弟夫妻倆的下崗問題。兩人之后找了同一家民營化工廠,不過是在兩個分廠,一個每天向東坐車40分鐘,一個每天向西坐車1個小時。鄭家大姐也在化纖廠,因癌癥去世,留下兩個兒子。

“醫生”常到小賣部買可樂,小瓶裝,走哪兒都抓手上。有一天開始,除了可樂,他還買一瓶果繽紛。原來,小區里最后兩個大齡青年戀愛了。這可是新聞。

40歲的“醫生”和大他兩歲的蘇妹摟著肩膀從鄰居面前驕傲邁過。“有時醫生就搬去蘇妹家。”蘇妹的鄰居阿貝奶奶說。蘇妹和多病的父親住一起,“醫生”給她父親看病,甚至洗屁股。

除了路口的亭子,三官堂最熱鬧的公共空間是棋牌室,常常一桌打麻將,一桌打紅二。“醫生”疑心重,打牌時不準人站在身后,有人站了他也不惱,只是不依不饒地纏“求求你,走開吧”。

“醫生”還喜歡開著自己的電動車,載四五個小孩子去游樂場玩。楊真小學三年級學生李一最喜歡碰碰車和冰淇淋,“只有一個叔叔對我們這樣好。”

從馬站沿著唯一的路往東,十多分鐘爬到南平化纖廠。破碎的水泥路邊,鳥鳴唧啾,黑狗臥在路中間曬太陽。

“我們當然很大!”理發店門口,一個老人頂著剛染的黑發,還濕著,梗著脖子不敢晃:“我們是福建省的化纖廠,不是南平市的,領導都是團級干部!”

郭沫若1962年在南平寫下“造紙中心地”、“車船無日夕”的詩句,贊美這個城市的興旺繁華。這個福建老工業基地,三線建設時遷來大批工廠,無數外地青年赴此成家立業。

1972年4月24日,車間主任陳克明什么時候都能脫口而出這個日期,籌建幾年的南平化纖廠開工生產。松木魔術般變成一根根人造棉,被運到紡織廠,和棉花一起織衣衫。

“為工廠奮斗一輩子”、從四面八方分配來的1000多名職工,操著各式不標準的普通話,喊著口號:“解決福建2300萬人民的穿衣問題”。后來,整個城市都說普通話了。

左有威虎山,右有奶頭山,中間夾皮溝?!吨侨⊥⑸健防锏牡孛?,被工人們安到了化纖廠。“電影里的夾皮溝破破爛爛,跟我們的‘八幢’一樣。”

“八幢”是化纖廠生活區的8幢平房。土墻裂出連片的大洞,糊上水泥還會露出里面的木片。粉衣黃襖的小孩子跑在竹管搭成的架子下。這曾是化纖廠的單身宿舍,后來分給單職工。

“威虎山”上有三四幢紅磚樓,“奶頭山”上有六七幢棟青磚樓。

兩山匯集延伸處,是全廠最好的地段,曾經的化纖廠職工醫院就在那里。

1990年,22歲的鄭醫生從建陽衛校醫師班畢業,分配來此。這是一批從高中生里招收的中專生,要參加統一高考,錄取分數低于大專。

他讀書念全科,工作后越來越偏外科,職工醫院專門送他去大醫院進修幾次外科?;貋砗?,他成了“鄭一刀”。

幾乎沒人來職工醫院做手術,最多割皮下囊腫,更大的手術會去大醫院。“那個一刀的外號是諷刺他呢,意思是做的手術小,就會一刀。”

口號中的“一輩子”突然變短了。29年后,2001年4月8日,化纖廠破產。“頭一天還在上班,突然說停機檢修。兩個月后,法院貼出通知,大家傻眼了。”

1000多人下崗。退休的走社保,其余按每年605元的價格買斷工齡。“605。是不是很可憐呢?”

如果趕在工廠破產前娶一個同廠女孩,作為雙職工,排隊幾年,鄭醫生有可能和解鴻南一樣,分到青磚樓里的一套房。30平方米,兩間屋一個廚房,3家共用3平方米洗澡間,廁所在半坡下,墻上貼著“快速治療男女淋病梅毒”,男廁門口用粉筆寫著“田”。

前兩年清算組登記沒分到房的人,1000多人的廠登記了600多戶。

解鴻南的老婆是基督教徒,教堂有活動時,幫忙做些聯絡工作,每月不定期領幾百元補貼。解鴻南清楚記得,七八年前他和老婆去基督教堂看圣誕表演,驚訝地看到鄭醫生在臺上說相聲,內容很好笑。

廠里的東西或賣或送,已與工人無關。當年工人們填山造出來的公園被收走,不留一絲活動場所。“我們發火了,推倒圍墻,砌起來再推倒,市政府出面協調,費了好大勁,讓出了兩個榕樹的距離。”

還有南平鋼廠、化工廠、火柴廠……四處是倒閉、改制、下崗。

早上7點多,不知第幾百次,“醫生”坐周伯的車去馬站上班。

2002年,原來的化纖廠職工醫院被南平市延平區衛生局接管,改制為馬站社區衛生服務站。相對于1000多名下崗的化纖廠職工,醫生們算幸運了。

5分鐘的路程,這些年價錢從2元到3元再到5元。

在路上,“醫生”抱怨醫院同事領導欺負他,周伯聽著。這已成固定模式。

“你沒道理的,跟領導講價錢沒什么好結果。”周伯終于忍不住反駁。

周伯還在供銷社上班時,領導講:“你明天……”他就說:“好!”不用聽到是要出差還是調補料。“領導想叫你做,你不做,以后就沒你份了。”

11年前,一直不跟領導講價錢的周伯下崗了,33年工齡被一次買斷,每年700元。他用這筆錢買了輛一直舍不得買的摩托車,做了摩的司機。“現在愿意什么時候起床,就什么時候上班,多好。”周伯安慰自己。

可能覺得剛才對“醫生”語氣太強硬,周伯口氣軟一些:“我心里還不平衡呢!原來干部工資不比工人多,我36塊,他36塊,我84塊,他84塊,等到下崗,我工資沒了。退休他拿3400,我拿800。沒辦法,只能自己調節自己。”

“醫生”打摩的時喜歡唱歌,用假嗓,像美聲。周伯聽不慣,他喜歡聽放開嗓子唱的老歌。兩人對音樂的唯一共識是不喜歡流行歌。

馬站到了。“醫生”走向社區衛生服務站時,周伯突然有些理解他的委屈了。

患有小腸疝氣十多年的周伯曾看遍南平的醫院,吃了無數藥也沒用。一天跟坐車的“醫生”聊起,他形象地解釋了小腸疝氣原理,說吃藥沒用,做手術立刻好。“以前有醫生建議手術,但都解釋不清。聽了他的,我去第一醫院手術,果然立刻好。”周伯覺得,“醫生”的醫術不比有些大醫院的人差,但他只能呆在社區醫院里,作一個沒有手術的外科醫生。

柳姐的脖子上長了個黃豆大的老鼠疔,黑黑的,不痛不癢。想起上次女兒燙傷,鄭醫生照顧得很細心,柳姐打算去馬站找鄭醫生摘掉它。

“去大醫院啦!你怎么敢去衛生站做手術?!”幾個人勸說。

“這有什么不能去?”

十來分鐘手術就完成,恢復得很好。

早晨是衛生站最忙碌的時候。

十幾平方米的輸液室里,很快就塞滿十幾個人,貼墻坐成L型,每人掛著吊瓶,仰頭看屋角的CCTV6電影。墻背后是牙科。狹窄的走廊通向廁所,一門一坑,經常排隊。

醫生的辦公桌被砍到單人課桌大小,靠墻兩個,靠門一個。省下的空間給了藥房,買藥不論瓶,論片。很容易在這里發現許多城市已經絕跡的便宜藥,比如不帶糖衣的黃蓮素,每片5分。治好一次簡單的拉肚子,只要三四毛錢。

高陡的簡易樓梯,通向婦科。樓梯下的邊角空間是處置室,這里只能做縫外傷的小手術。

中午閑下來,醫生拆開一盒盒阿莫西林膠囊,把說明書拿出來抹平,放在打印機旁,準備用背面的空白打發票。

醫生們的工資從400多慢慢漲到600多、800多,到現在的一千三四,剛剛達到本市城鎮居民的月均收入,和摩的司機、小店主相當。

何醫生拍拍一下午的拿藥單子:“都是幾塊錢的藥。我們是自收自支的單位,這狀況怎么可能有錢?大城市看感冒都要花一百多吧?”

“還一百多……”剛空閑下來的李醫生離開小桌子走過來:“我開藥超過20塊,病人就會說,怎么這么貴!”

已經退休又返聘回衛生站的前院長王醫生下班了,騎自行車回山上化纖廠的家屬樓,一半騎一半推。“我們都是這樣,有什么奇怪?”他的鄰居說。

對面的報攤只賣八九種報刊,《環球時報》和《參考消息》銷路最好。鄭醫生每天早晨或中午來買,這兩種都要。

下午沒病人,鄭醫生帶著報紙坐在門口孫阿姨縫紉機旁的小凳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媽媽牽著寶寶過來:“阿姨,幫我看下,我去對面買個東西。”有人遞來半袋枇杷,孫阿姨散給周邊,吃完后發布片擦手。

“10塊?這么貴!”代領衣服的顧客抱著大包棉衣質問,這是一下午最大的單。“你不知道有多費勁……”孫阿姨和人爭的時候也沒時間抬頭,扯著下一條褲角,盯著縫紉針,踏出一條直邊來。

手腳不停地縫一整月,沒有周末,孫阿姨可以掙1000多塊錢。比老公打工掙得多。

來往的人都走開了,鄭醫生說:“我準備辭職了。”

“找好新工作了?”

“沒。這應該沒問題吧。”

鄭醫生的聲音慢而軟,可以說是溫柔,也可以說是沒氣勢。

這個皮膚白凈的大耳垂醫生被女人們私下議論為帥哥,“在馬站都能排上號。”但他過40歲了還沒結婚。

“鄭醫生找老婆要求太高了。在化纖廠娶個女工就是雙職工,可以分房子。他不肯,一定要漂亮的,家里條件好的。”何醫生說:“知道他喜歡漂亮的,我給他介紹過一個女孩,長得特別好看,在理發店工作。他一聽工作就不愿意。我就想,再也不給你介紹了。”

“我們南平的觀念就是這樣,男方沒房子,女方不會嫁。不可能雙方出錢。”事情就這樣僵住了。

一直住筒子樓的孫阿姨幾年后也要面臨這個問題。

孫阿姨的兒子在上海讀研究生,學醫。這是她最自豪的話題:“他們班就他考上了。”“實習醫院的領導都說他好。”但每年花銷要2萬,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

兒子畢業后打算回南平的醫院,每月只有1000多元。孫阿姨想起來有點抱怨,讀了那么多書呀!

“這工作多穩定,工資會漲嘛。”等衣服的阿婆安慰孫阿姨。在每年數百萬的畢業求職大軍中,這已算有路可走。

然后呢?結婚?房子?

南平市區里的二手房已漲到每平方米5000多元,和居民收入排福建第二的泉州相當。而南平市2009年城鎮居民月均收入1322元,在福建9市中排倒數第二,增幅排倒數第一。

孫阿姨想都不敢想了。

馬站衛生站嵌在一個菜市場里,墻后幾步就是賣豬肉的一溜攤子。鄭醫生來干貨店買一斤茶樹菇,還有蟶干和淡菜,“回去給媽媽煲湯。”老板廖阿姨給了優惠,也要小一百塊,是鄭醫生買最多的一次。

“發財了?”

“哪有!以后可能不大來這邊,快辭職了。”

鄭醫生來攤子前聊天時,常說其他醫生瞧不起自己,罵他“十三點”。

廖阿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覺得吃饅頭泡水的人,和吃面包牛奶的人,的確很難說到一起。

住在楊真的廖阿姨和鄭醫生家挺近。她每天走路來市場,3公里,單程走1小時。

她解釋說:“我有哮喘,要慢走鍛煉身體。坐摩的太不安全了,價錢又貴。公交要轉車,不過可以走一半坐一半。”打的,不在比較范圍內。

“這么一小把青菜都要3塊錢!”街坊把拇指食指環成圈,比在半空:“肉吃不起,菜也快吃不起了。”

李阿姨掀開大鍋,熱氣騰上來,舀一杯遞過去,十幾顆牛肉丸沉浮在湯里,下面是魷魚干,只要兩塊錢。灑上蔥花、香菜、胡椒粉,坐在街邊,時光好像停在十幾年前。

也就牛肉丸是老樣子了。

幾百米外,有一家奶茶鋪,裝修簡單,每杯7元。南平人最常吃的拌面由1塊漲到2塊,理發從3塊漲成8塊。

在李阿姨看來,這個世界分為兩類人:窮人,或者富人。自己是窮人,對面賣餅的是窮人,幾天買一把青菜的是窮人,衛生站里的醫生們是富人,起碼是比自己富一級的人,除了鄭醫生。“只有他會來找我們這些人聊天,都是窮人有得聊。其他醫生就不會找來。”

2008年6月,“醫生”不再是醫生了。不久還和蘇妹分了手。以前常常帶小孩子出去玩的電動車也賣掉了。

他去福州、湖南找工作,又悄悄回來。別人問起就一句“別提了”。

打牌時,鄰居看見“小不點”指著“醫生”罵:“你個沒用的東西,你怎么不去死?!”“醫生”不說話,默默走開。

虎年春節前后,“醫生”幾次大聲向人說:“我要做一件很響的事情。”聽見的人心里想:就憑你?

2010年3月18日,賣干貨的廖阿姨在三元路遇見了鄭醫生。他主動打招呼:“阿姨走路回去呀!”廖阿姨隨口開玩笑:“不走路怎么辦?窮人呀。”鄭醫生喃喃地說:“哪里都是窮人。”

鄰居們說,最后幾天常見“醫生”餓著肚子,默默坐在樓下長凳上。別人打招呼,他還小聲回答“吃了”。

2010年3月23日,早晨6點多,“醫生”把廚刀包在衣服里,最后一次踏出家門。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叫鄭民生。

這天,他最喜歡的兩份報紙頭條是:《谷歌退出中國開始倒計時?》、《厄瓜多爾拿臺灣要挾大陸》。

(文中部分人名經技術處理,插畫根據實景照片所繪)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
午夜宅男在线,中视在线直播,毛片网站在线,福利在线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