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賴聲川
我叫革命嗎,我革誰的命?我們沒有前人可以革,我們就是新的形式直接蹦出來,我們就是從真空中平地而起。
社會情景喜劇治好了中年危機
人物周刊:你曾經說過,《women說相聲》是你最后一個相聲劇,以后不做了,為什么這么說?
賴聲川:因為太累了。相聲劇最難編,非常吃力。像《臺灣怪譚》,直到上臺了我們都不滿意,后悔。每天演完還繼續排戲,每日一修改。我跟李立群每天演完還排戲排到半夜兩點,終于改到滿意了,我才讓錄音錄影。
每次做一個新的相聲劇,我都特別痛苦,因為要找一個夠大的題目,說兩個小時,對我來講不容易。我很重視戲劇的結構,不能滿足于談談北京這一年的瑣碎事情,一定要有一個主線:《那一夜》,說傳統的失去;《這一夜》,說兩岸關系;《又一夜》,講中國哲學史,中國傳統思想在現代生活中的適用性;《千禧夜》講世紀交替,前后比較……
人物周刊:為什么想到讓女人來說相聲?
賴聲川:因為沒有女人說相聲。女人講相聲一定要講女人的話題,不能讓女人來講一段“黃鶴樓”、“報菜名”啊,那就又掉到男性的圈套里去了。
找到方姐出山,就覺得這事可以做,百分之分要做!我們都是她的粉絲,我可以預言,這個戲演到若干場以后,觀眾就是來看她的,就是沖她一個人來看戲的!
人物周刊:玩過音樂,做過劇場,導過電視,拍過電影,你覺得所有這些藝術形式中,你駕馭得最好,最得心應手的是哪一種?
賴聲川:我們做電視的方式在當時是非常特別的,早上進攝影棚,是沒有劇本的,到晚上8點要完成一個可以播出1小時的喜劇,有劇情、有劇本,而且還是天天連續播出,這個方式也是從劇場里發展出來的。所以我還是對劇場最得心應手,到了劇場,我最清楚一切東西的位置在哪里,在劇場里面它會產生怎樣的效果。
人物周刊:“每日社會情景喜劇”《我們一家都是人》,常常是根據當天的新聞即興創作,拿政治新聞開涮,這種現編現演現播的制作方式是不是壓力很大?
賴聲川:壓力極大。今天一集做完了,還沒喘一口氣,明天早上7點又來了。接受這個挑戰之前,我們花了兩個月做沙盤推演。我當時跟電視臺提的要求很苛刻:給我兩個月,給我所有我要的人,所有的人你發薪水,我先實驗兩個月。最大的危險是,兩個月以后這事可能做不了。但我們很快就發現,我們可以做。前面兩個月的模擬很重要,因為一上檔你就沒時間做計劃了。100多個情節線索,也都是在一開始的兩個月里儲備下的。
每日社會情景劇對臺灣是最適合的,臺灣每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就拿吳淑珍在法院昏倒這件事來說吧,你可以想象我們的這個節目有多好玩。早上我們看到這個新聞,可能到10點鐘我的大綱已經寫好了,我可能寫其中一個角色到法院去旁聽,節目組打電話給他,他說我這里不能接電話,我是在法院里面,有人昏倒了。觀眾就笑死了。
人物周刊:轉行做電視之前,你正處在人生的一個瓶頸期,處在抑郁癥的邊緣。
賴聲川:是,正好是我40、41歲的兩年,標準的中年危機,很嚴重,嚴重到不想做劇場,也不想拍電影。我的一個心理學專家朋友告訴我:中年危機最大的特征就是,一個人不管過去有多成功,他都覺得完全沒有意義。我當時就是這個樣子。
人物周刊:接手拍電視,那么高的工作強度,那么大的壓力,反而治好了你的中年危機?
賴聲川:當時正好是乃竺在一家電視臺做副總裁,那里的總裁希望我去拍電視劇,給了特別好的時段。如果當時沒去拍電視的話,可能我就退休了吧,結果我是特別奇怪地就過了這一關。其實我看到這個邏輯:除了壓力,最重要的一個就是換檔,換了一個跑道。很多人遇到中年危機的時候都是這樣,比如一個公司總裁突然去學飛行;或者一個資深的律師突然去教瑜珈。我是突然去做電視了,哈哈。
父親問我,你要做中國人還是做美國人?
人物周刊:說說你學佛的經歷吧。
賴聲川:我學佛30多年了,很自然就走進去了。很多人對佛教有種誤會,因為“教”字很可怕,很多人覺得“教”就是宗教,就必須跟信仰,甚至跟迷信,跟偶像有關。其實我認識的佛教,在某一方面來講就是4個字:追求真理。
佛教不是你要信仰的東西,它是一條道路。釋迦牟尼也一直強調:你不要迷信我,我的話一句一句你都去檢視,你覺得OK你就做。
你看我也算念到最高學位了吧,但是我看知識分子、看學術界,其實也是流行潮流一個接著一個來:什么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后馬克思時代……一大堆新名詞新概念來來去去,簡直跟米蘭秋季最新時裝發布沒什么區別??墒俏铱捶鸱?,它始終不動,它就這樣存在那里,我怎么檢視它,它都是通的,所以我對它越來越尊敬。
人物周刊:由于特殊的經歷,在青少年時代,你曾經產生過疑惑:“我是美國人嗎?我是中國人嗎?”你的文化身份的確立是在什么時候?
賴聲川:年輕的時候有搖擺,但我是完全認同中國人這個身份的,不然我不會從美國回到亞洲工作。我出生在美國華盛頓,父親是外交官,12歲時因父親工作變動回到臺灣,結果我從一個在美國總是得A的跳級生,變成除了英文一無是處的留級生。當時壓力很大,頭也剃光了,常常天沒亮就擠公車去上學,天黑了回家,累得半死。突然從一個很自由的狀態進入被壓抑的狀態,于是我跟父親說,我要轉美國學校,我實在受不了了,在美國學校我一定是第一名。我父親話不多,只問我,你要做中國人還是做美國人?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只能吞下去。多年之后再回頭看,我覺得那句話真是太重要了。
人物周刊:你回到臺灣,正值80年代,你在排《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時候,侯孝賢在拍《童年往事》,楊德昌在做《恐怖分子》,男主角就是直接從《暗戀桃花源》里抓去的3個。你記憶中臺灣的80年代文化是怎樣的?
賴聲川:主要是經濟起飛,經濟起飛的同時,許多關心文化的人就看到多少東西同時在毀滅。這么大的變化,不可能所有人都贏,一定有人會輸。所謂的時代進步,所謂的建設,同時一定有破壞,一定有東西被摧毀掉:房子就不談了,臺北面貌的變化也不談了,更深層次的是,一種經緯在腐化——一種思想、文化、社會的經緯在消失。我們看著這個消失的過程,感到必須發出自己的聲音。因為臺灣很特別,它不像大陸,50年代60年代大陸還有劇場,可是臺灣沒有哎,臺灣什么都是重新做的。
80年代,侯孝賢、楊德昌,他們要革命了,但他們那不叫革命!我叫革命嗎,我革誰的命?我們沒有前人可以革,我們就是新的形式直接蹦出來,我們就是從真空中平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