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被趙作海殺死了13年的趙振裳回家了,坐了11年冤獄的趙作海也回家了
河南商丘市拓城縣趙樓村大樹下歇涼的人開始沒認出這個看起來有70歲的老頭子。
直到走近了,才有人指著他張大嘴:“我的天,你不是死了嗎?咋又回來啦?”
“你才死了!這大白天的。”
拄著手腕粗的樹枝,老頭拐向趙作亮家。
趙作亮說,你冒充!我叔早死了!
“我又不騙你錢,我冒充啥!”老頭喊趙作亮的乳名“根兒”,掀起衣服給他看身上的舊疤。
大家終于相信,被趙作海殺死了13年的趙振裳回家了。
在外拾荒多年的“受害者”趙振裳因為得了偏癱才想到回村里領低保醫治,趙作海冤案因此得以澄清。趙振晌認為是他救了趙作海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趙作海的叔叔(右)和姐姐對65萬的賠償金感到不滿,而他本人卻處于頭腦發蒙的狀態。這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讓他根本理不出個頭緒來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趙作海冤案讓這個默默無聞的的小村子一下子出了名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趙樓村
趙樓村的人幾乎都姓趙,“一個祖老墳傳下來”。按輩分排,應是“從文振作,開立繼承,容理致敬”。
一車半寬的主路穿過村子,岔出三四條小路。路邊密密麻麻排著房子,最好的是二層小樓,圍著高大院墻,光鮮的瓷磚拼出門口的對聯,綴著斑斕底紋,橫批十有七八是“家和萬事興”。
小樓旁常挨著已經半塌的房子,圍墻破落,常常只剩個院門,呈氣盡脈斷、末代朽腐狀。至于房主們,似乎長年不歸。打工?逃跑?沒人說得清。
雖然人人都能拉上親戚,但排得遠,也就不親了。趙振裳和趙作海是挨著的“振”、“作”兩輩,但互不相認為親戚。
“他是一門,住在那一排。俺是一門,住在這一片。他的人多。”比趙作海大3歲的親叔趙振舉說。
說是親叔,其實也沒有血緣關系。趙作海本來不姓趙。小時候,他被改嫁的媽媽帶來趙樓村。村里人都知道這事,但沒人記得清他來時多大。趙振舉說,他這個嫂子嫁過3個男人,4個孩子中,只有最小的女兒是跟他哥生的。除了與弟弟趙作興同父同母,趙作海跟姐姐妹妹都是同母異父。
那個最親的弟弟早已經死了。1990年,為了砌墻占路的事,20歲出頭的趙作興和40多歲振字輩的鄰居發生爭執。鄰居回家拿了一把殺豬刀,砍在趙作興脖子上,有人看見血噴了老高。趙作興當場死在家門口。鄰居跑了,從此再無音訊。
在這凡常的村莊,同姓的臍帶無礙于兇殺的草率與殘暴。村里人樂于談論的事件還有一樁。1992年,村里一個漢子大白天砍死了準媳婦和不讓女兒嫁給他的準丈母娘。準媳婦的肚子里,還有這漢子的孩子。他也是跑了,再無音訊,直到幾年前,有警察來調查,村民們才知道,這漢子躲到了毫州,新娶了媳婦,后來和小舅子吵架被殺死了,“聽說尸體埋在地下七尺深,破了案才挖出來。”
趙振裳
在回家之前,趙振裳一直以為自己殺了趙作海。
1997年10月30日,晚上十一二點,趙振裳拿刀沖進甘花(化名)家堂屋,劃燃一根火柴,看清楚后,重重砍了趙作海腦袋一刀,帶著身份證和400元錢,騎輛三輪車跑了。
為什么砍這一刀?趙振裳每次的說法都不一樣。兩人都和甘花好,氣不過就砍了。不對,他沒和甘花好,只是受甘花常年在外打工的老公托付照顧她家,趙作海和甘花好。不對不對,跟甘花沒關系,沒誰和她好。
但有一點是反復強調的,趙作海很多年前打工時欠他1800塊錢。
“那還是八幾年,我20多歲。雞蛋1毛錢3個,1800塊能蓋3間房還有富余。”
那是他3年的工錢。和趙作海一起去延安打工,做大瓦,等瓦賣了才結算工資,3年都沒回一次家。“他接的活,老板說都跟他結賬了,可他不給我。”
之前兩人關系很好。從小一起玩,農閑時節一塊踢毽或打蘇。打蘇是本地游戲,拿大小棍子互相挑打,“那時候跟蘇聯關系不好,就叫打蘇。”
在延安打工時,兩人睡一個被窩,閑時去山上玩。趙振裳還記得:“一塊看野雞、梅花鹿,山景很好。”
為了1800塊錢,怨仇結下,兩家再不說話。
“有這錢,我能娶個媳婦。”趙振裳說,不至于一直一個人。
家里也窮的趙作海就娶到了媳婦。但提到她,趙振裳會撇嘴:“正常的誰愿嫁給他家。這人不十全,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逃跑前,趙振裳每天趕集賣襪子手帕。逃離趙樓村后四處流浪,最后住在附近的太康縣,推著28式的自行車賣瓜子花生。
“我還打算去地震的玉樹呢,已經上了去鄭州的車。查身份證,我的過期,又下車了。”
為啥想去那?趙振裳覺得這問題簡直不用解釋:“破爛多,好撿呀!”
2003年非典的時候,他曾經想回來。那時候到處攆人,在外面呆不住。到縣城的時候,聽說不讓進村,于是又回去了。
去年7月,他開始頭疼,腿腳不靈便。今年4月25日,正吃早飯,突然說不上話,腿不能動,腦血管破裂,偏癱。
“人一輩子沒啥想頭,一死就把名字去掉,結束了。”趙振裳說他想找個離火葬場近的地方呆著,胸口掛個招牌寫“有病我治不起”。房東勸他,趕緊回家吧,有親戚照料,還能辦個醫保。他想想,回來了。住在侄子家,盤算著能不能進養老院。
趙振裳喜歡聽歌,不會唱就背歌詞。時不時就背“千里難尋是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
其實他出去后從不交朋友。“連個家都沒有,怎么招待?而且現在騙子多。”
和趙作海以前算不算朋友?他說:“是老鄉,比朋友親。”頓了頓:“說這干啥?,F在是仇人。”
“砍一刀,流浪13年,你后不后悔?”
無數次面對這個問題,趙振裳總是一梗脖子:“不后悔!家里也沒什么圖的。”
趙振裳另一首愛背的歌是:“?;丶铱纯椿丶铱纯?哪怕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丶铱纯椿丶铱纯?哪怕給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一輩子總操心只圖個平平安安”。
女人
“我跟他倆誰都沒好!”39歲的甘花坐在破舊的堂屋里摘韭菜。
關于13年前的那個晚上,甘花只說,趙振裳沖進來,砍了趙作海一刀,趙作海跑出去追他。1997年,屋里還沒通電燈,只用柴油燈或蠟燭。
他倆為什么來?“我不知道。”
她家房子幾乎是全村最破的。三四十年前用自家燒的青磚砌成,外面糊的泥已經掉了大半。木棍搭的窗戶上沒有玻璃或塑料布,搭著半截化肥袋子。唯一的電器是臺14寸舊電視,旋鈕都掉了,屏幕上貼張“福”字,不能再用了。
她已經不想再講那些事,不再接記者電話。但有記者上門,還是會禮貌地說“進來坐”??吹桨宓逝K,還找出塊布蒙上。她還不會趕人出門。
2002年,商丘市檢察院指控,“被告人趙作海在與本村婦女某某私通時,被也與某某有私情的本村村民趙振裳發現……”公家的白紙黑字坐實了村里的傳言。
趙作海被拘留時,甘花也被抓進去。
頭三四天在酒廠,用棍子打。還在磚頭上鋪一層板凳腿粗的四棱棍子,要甘花跪上去,屁股不能挨腳,最少半小時。后來轉到鄉派出所,也打。
“他們懷疑我倆合起來把趙振裳害死了。讓我承認,我和趙作海有關系。不承認不行。”
關了整整29天。
即使11年后,看到門口圍來幾個人找女兒,甘花78歲的母親仍然會害怕地放聲大哭,用大家都聽不大懂的甘肅話反復說:“殺人啦?”“跟我說怎么回事?”
她聽不懂普通話或河南話。當年,她親眼看到女兒被人抓走,回來后不成人形。之后,看到人多上門,就會嚇哭。
“她心小。我沒告訴她具體的,怕她多想。”摘韭菜的甘花看一眼母親。她捧著一碗軟爛的面條,坐在女兒身邊,慢慢吃,很滿足。
甘花的老公是趙家“作”字輩的,和趙作海一門,算是堂哥。20多年前,他在甘肅蘭州打工,通過媒人娶了小他21歲的甘花,成了當地的倒插門女婿。沒多久,因為跟家里生氣,甘花和老公一起回到了趙樓村。15年前,又把母親接了過來。
“家里沒人啦。爸爸是姐姐養,已經死了。還有個啞巴哥哥,地給村長家種,哥跟著他吃。哪兒都這樣,人不在了,地給干部。”
離開家鄉一兩千公里,甘花再也沒回去。“派出所的都問我,是人販子把你賣過來的?是你跟他風流跑過來的?說啥的都有,哪堵得住人的嘴?”
趙作海媳婦改嫁后,村里協調,把他家地分一些給甘花種。她養趙作海的大兒子和二兒子。
帶兩個小孩是丈夫拍板同意的。他長年在北京建筑工地打工,種收和過年時回來。“俺當家的可好哩。不像人家,有人傳啥閑話,就打就問。他不。他知道沒有好人,相信我。”
“外邊人都說,我害死了趙振裳,把趙作海家也掰散了。”即使收留了趙作海的兩個兒子,也會有人當她面說:“你作了惡,又行了好,真是會做。”
兩個孩子先住在自家房子里,后來屋塌了,甘花給換上檁和大瓦,又塌了,就讓他們搬來自己家住。
里外兩間破屋加牛棚,最多時擠了8口人。甘花一天蒸一鍋饃,做給他們吃。
釋放
5月4日,趙振裳回村后4天,64歲的趙作蘭趕往150公里外開封的河南省第一監獄,問弟弟趙作海:“你殺那個人,都回來好幾天了,你咋還沒出監獄?”
“你這說的啥呀!”趙作海愣愣地反應半天,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像做夢一樣。”
已經坐牢11年的趙作海剩下的刑期還有17年3個月。因為被判處死緩,趙作海在看守所里呆的4年,不能像判處有期徒刑一樣折抵。2003年進監獄,兩年后減至無期,再兩年半減至有期徒刑20年。
“監獄里人家問我多少年,我一說,都講,唉呀,出不去啦!”如果不再減刑,58歲的趙作海出獄時將是75歲。即使表現好再減刑,也要70歲左右才能出來。他實在沒把握自己能活到那時候。
趙作海說認命了。監獄里的人從不互相訴苦,也不談家里的事。這里沒有朋友,只有學員。“你是個勞改犯,還說啥?就好好勞動,掙分減刑,爭取早點出去。”
掙分,是唯一的念頭。每月6分,夠120分,就能減刑。趙作海從不申訴,從不抱怨,哭的時候蒙在被子里。這么多年,沒有被扣過一分。
比起派出所、刑警隊和看守所,監獄里的日子算最好的。趙作海的任務是打掃衛生,或在服裝廠疊衣服,并不算累。因為年紀大,還享受先吃飯的特殊優待,能搶先挑到好吃的。
每月發6塊錢的生活費。趙作海大都攢著,偶爾買包煙,每天最多抽兩根。“監獄里有不少有錢人和大官,會發我煙抽。在這不挨打,說了還能算,我也就不想啥了。”
姐姐和妹妹每隔一兩年來看他一次。4個孩子里,只有二兒子去年來過一次,放下800元錢,一句話不說。“他沒叫我一聲爸,沒叫一聲。”
2010年5月9日,距1999年5月9日被刑拘整整11年,河南省高院宣告趙作海無罪。
一排排攝像機架在門口,沒見過這陣勢的趙作海有點害怕,不敢邁步。一抬頭,看見監獄長也恭敬地站著。
“最高人民法院都來人了。知道吧,最高的!那里隨便一個人,官都沒小的。我們監獄長都站在邊上,他的官都夠大了。”趙作海小心翼翼地捧著釋放證明書,拿給每一個人看:“無罪釋放!最高人民法院給的!有這個我就不怕了。”其實他不認字。
那天來宣讀釋放證明書的其實是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人。
回家
5月11日,趙作?;貋砹?,曾經的壯年漢子佝僂著背,頭發全白。
村口的墻上刷著標語:“移動手機別忘帶,致富路上跑得快。”村里許多土房升級成磚房,磚房升級成小樓。而趙作海家的院子,荒草漫過膝蓋,房子早不能住人,屋頂裂出十來米長的大洞,木板門歪在一邊。透過門楣上反復修補的木條,隱約看到“趙樓村委019”的門牌號。
1997年10月30日,趙振裳從這個村子消失了。4個月后,侄子趙作亮報了警,懷疑叔叔被趙作海害了。兩年后,村子的井里挖出一具沒有頭和四肢的男尸,被認定是趙振裳。
于是趙作海被刑拘。3個月后,妻子趙曉齊(音)帶著最小的兩個孩子改嫁。14歲的大兒子和12歲的二兒子被丟下。
“家破人亡,家破人亡??!”趙作海使勁歪嘴,憋著不哭,嚎啕聲還是從嗓子眼里迸出來。
坐在院子的荒草叢里,趙作海面對無數鏡頭、錄音筆,還有四面圍上來的鄉親,講當年的刑訊逼供。
“打得實在受不了。”鄉派出所關了兩天,轉到縣公安局刑警隊關20多天。
喝一種水,完了腦子昏昏沉沉。
用槍口砸頭頂,鮮血直流。留下一個鳥爪形的疤,再也長不出頭發。
銬在板凳上,用木頭轱轆使勁敲頭。敲暈過去,就放一個鞭炮在頭頂上,砰地一下炸醒,再繼續敲。直到現在,趙作海的腦袋依然不時嗡嗡響。
6天,趙作海沒有服軟。他們說,你要再不招,就把你運到車上一腳踢出去,一槍打死,就說是畏罪潛逃被擊斃。趙作海怕了,“估計他們真做得出來。”
最后,“他們讓我說啥,我就說啥。”
趙作?;丶业诙?,甘花騎三輪摩托趕到鄰村趙作海妹妹家找他。“趙作亮非說是咱倆干的。這么多年來,我就等著你回來哩。咱找派出所的,趙作亮他不跪在咱面前就不中!不給我恢復名譽,我就天天罵。”說著說著,大聲哭起來。
她想,趙振裳回來,趙作?;貋?,我這名譽就恢復了。結果卻“越撈越沉,越傳越遠,全中國都知道了”。
“要說你倆還是有感情,要不你給他照顧小孩了?”有個記者問。
“不能這么說。”她急急地說一句,停一下,不知道怎么繼續解釋。
“我現在里外不是人。誰落我好了?我就是活該。”甘花木木地坐著,低下頭。
賠償
趙作海被簇擁出妹夫家的破舊房子,來到一戶人家的寬敞小院。
市委領導要過來,被安排在這里見面。“這家房子漂亮?這地方交通方便?”擠擠挨挨的村民猜測。
趙作海站在門口,對著鏡頭僵硬地咧嘴,手筆直地貼褲縫。誰都看出他緊張,頭頂上的鳥爪疤都微微發紅。
來的是市政法委書記,走進堂屋,握著趙作海的手說:“這是商丘政法部門的恥辱。”
這是一天里的第三撥領導。官職一次比一次大,慰問金一次比一次多,從1000到5000,再到10000。
被接見幾分鐘后,趙作海又回到妹夫家的破房子。
趙作海年輕時在襄樊當過4年鐵道兵。同樣當過兵的趙振舉記得,立過3次功的侄子脾氣不小,從來不怕誰。
現在,他被叔叔指著罵:“你腦子不清楚。”姐姐也抱怨,弟弟是糊涂了。趙作海面朝墻立著,長吁短嘆。
5月11日晚上11點,趙作?;氐酱遄拥牡诙€晚上,商丘市中級人民法院來人談賠償,一直磨到凌晨2點多,趙作海簽下了65萬元的賠償協議。條款里有“趙作海自愿放棄其他賠償請求”。“放棄”兩字上按著紅紅的指印,和簽名處一樣。
“他根本不識字!還要他在這句話上按指印。而且半夜2點,有人這時候簽協議嗎?”趙振舉和每一個人打電話,都把這事說好幾遍:“半夜2點!半夜2點!”
連鎮上開小賣部的,見了趙作海的家人,第一句話都是:“65萬!少了少了!”
趙作??偟椭^說:“都聽公家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不管你說能拿多少錢,到手的才實在。
他是被整怕了,一切小心翼翼。
一開始問到怎么處理當年對他刑訊逼供的人,他只說打都已經打了,“疼又不能揭下來”,不想再追究。
又過兩天,再問這個問題,他的口氣硬了許多:“要他們全部轍職!該拘留的拘留。”他聽人講,當年的辦案人員已經有兩人被拘留了。
簽完協議的第二天下午,趙作海把擠在妹妹院子里的記者都趕了出去。妹夫說:“公家說了,接受中央臺和河南臺的采訪就行了。”
再有人問起刑訊逼供或監獄生活,趙作海說,不想提這些了。
兒子
“你快回來。你爸無罪釋放了。”下午二三點,趙西良從北京打電話給大姑姑,沒有人接。再打給爺爺趙振舉,就聽到這個消息。
打這個電話純屬巧合。
報紙電視上,趙作海冤獄11年的消息鋪天蓋地,但趙西良不知道,他不識字,也沒有電視看。他每半年給大姑姑打個電話報平安。這次,離上一個電話正好半年。
他和弟弟趙劉濤(音)都在北京打工。家里不知道他們的電話,兩兄弟彼此也不知道,也從不聯系。
放下電話,趙西良就沖出去買了當晚9:50的火車票。工資顧不上拿,匆匆向老板請假。然后去市場,從衣服最里兜掏出圈成指頭粗的100元鈔票,解開皮筋,抽出兩張,買了一套200多元的西服,一雙20多元的新皮鞋。這是他唯一的西服,也是最貴的衣服。
從放下電話到第二天下午,趙西良只吃了一個饅頭。吃不下,他又想起來那些事情:“沒有家,沒人要,沒房子……”
改嫁時,媽媽沒有給他和弟弟說一個字。“恨她有什么用。她不要我們了。”趙西良喃喃說。
兄弟倆餓著肚子,無處可去。親戚們都窮,誰家的溫飽都是問題,只能吃一半小麥面摻一半玉米面。即使到現在,親戚中也只有大姑家兩年前蓋起了兩層小樓,其余都住著平房,抬頭能看到漆黑破敗的檁條。
兄弟倆奔了甘花家。她種趙作海的3畝多地。而另外6畝多地,村干部種著,給繳這3畝地的公糧,還說給錢?,F在已經不用繳糧了,錢是從來就沒見到。“說起來,這干部還算我侄兒呢!親戚也不管用。” 甘花說。
“誰見過他一分錢呢?”小小的趙西良牽著弟弟去要錢,被打了出來,對方罵,你爸都要死在牢里了,要什么錢!
許多年后,在北京建筑隊打工的趙西良被老板欠薪,也不敢去要。之后,他只找有河南老鄉在的建筑隊干活。
除了帶孩子的女人,村里人幾乎都出去打工。家里有地的,就在播種和麥收時回來。讀書成績好的孩子能上初中,比如趙作海妹妹家的孩子,掙來幾十張優秀學生獎狀,貼滿一面墻。但讀完初中,沒錢了,還得出去打工。
19歲時,趙西良跟著老鄉第一次去北京打工,一出北京的火車站就迷路了。他不識字,不會普通話,沒有身份證。小姑父余方新趕來找,從站前派出所問到收容所,折騰了一個星期,最后在商丘找到了。
在北京呆了6年,趙西良仍不會說普通話,不識字,但他有了自己找路的辦法。每天從租住的小屋到工地有十七八里,他騎自行車去,沿路記住招牌的顏色,比如到紅黃相鄰的招牌轉彎,到藍白相鄰的招牌再轉彎。
他一直干一個工種:搬磚。
25歲的手背老得像50歲,滿是碰傷后的疤痂,手縫里的黑紋怎么都洗不掉。每月最多掙700元。除去吃住幾乎剩不下錢。
他也想換個好點兒的工種,比如操作機器。但他只認識自己名字和“北京”二字,根本不可能。
趙西良有過讀書的機會。趙作海入獄前,剛給大兒子和二兒子攢了點讀書錢,讓他們念一年級。一切被坐牢打斷了,弟弟讀完了這一年,趙西良只讀了5天。有飯吃已經不容易,哪還顧得上他們念書。
5月13日,25歲的趙西良縮在大姑家的墻根,右手一直抬起,遮在臉上,滿院子的人讓他緊張。
電視臺的人請他過去,他搖頭使勁后退,還是被爺爺趙振舉拉了過去。
11年未見的父子并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側身縮進床角的趙西良不住摳著指甲,用很小的聲音喊了“爸爸”,走進來的趙作海“嗯”了一聲,坐在兒子旁邊。臉沒有朝向兒子,而是配合地向周圍一圈鏡頭望過去,每個方向停留幾秒,等待咔嚓聲。3天的時間,他已經學會了這些。
“你爸說拿到賠款金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蓋房娶媳婦,你怎么想?”趙西良半天說:“不知道。”他還從沒有機會談一次戀愛。
“見面感覺如何?”趙西良低頭不說話。人群散去時,他才低聲說:“不認識他了。”
這種陌生感是雙向的。趙作海也認不出兒子,少年已經長成大小伙子。
單獨相處,父子兩人也沒有話說。尷尬許久,趙作海去了另一間屋,蹲在地上吃趙作蘭端去的面條。趙西良走進廚房,吃他的那碗,這是相隔24小時的第一頓飯,他終于感到餓了,吃下一大碗。
還沒人能聯系上二兒子,告訴他爸爸回來了。
趙西良喊甘花兩口子大爺大娘,這次回來,趙西良把大爺托他帶回來的錢交給大娘,坐一會兒就走了。
“誰有錢誰拽,他就是100個錯誤,也沒有錯誤。誰要是窮就瞎了,就是沒有錯,也得找他的不是。”甘花仰頭看著房梁說:“一圈子的人都嫉妒,趙作海發財了。”
趙作海的親戚提到她,只淡淡地說,哦,她種他地,就給帶孩子。鄰居說,就是,兩個孩子能吃多點兒?
趙作海當面對她說:“我走了,兩個孩子在你那兒,我能不感謝你嗎?”后來再提到就說,她是幫我養孩子,那她還種我地呢。
按照本村行情,租來的地,每年每畝交二三百元。
上墳
趙曉齊離開趙樓村后再也沒見過大兒子和二兒子。
那年,她在路上碰到劉本云,想找條活路,就帶著小兒子和女兒嫁了過去。劉本云和前妻有3個孩子,婚后兩人又生一個兒子。6個孩子,日子緊巴。
趙西良兩年前去看過一次媽媽,帶著禮物摸到劉莊村,媽媽卻不在家。此后再也沒去過。
有人問趙作海愿不愿見前妻,他一愣:“前妻?你說我媳婦?”
直到出獄,他才知道妻子改嫁。“怎么見?她和別人都生娃了。”
趙作海被抓時,趙曉齊也被關起來,罰跪,打,讓她承認趙作海殺人。她吃不住,只承認了裝無頭尸體的編織袋是她家的。
劉本云不敢讓媳婦見生人。“上次去北京,她見到了小汽車就怕得不動,亂叫,縮在我后面。當年抓她的就是小汽車。”
被帶走的小兒子已經改姓劉,也在北京打工。幾個孩子中,他學歷最高——小學畢業。
劉本云欣慰地說:“我打電話給他,說你爸出來了,要不你和他過吧。他說,不,我要和你過。”
唯一的女兒沒上過學,早嫁到了安徽蒙城。
還沒人告訴她,爸爸已經不是殺人犯了。
趙振舉一直想著讓侄子去上墳,“他回來了,應該告訴爹媽弟弟一聲。”
當年趙作海被逼問,尸體的其他部分在哪兒,他亂說一個地方,找不到回來又是一通打。一次,他亂說在爸媽墳里。
“大白天的!他們就來扒墳!”
趙作海的弟弟墳上的草已經長了一人多高,也被順便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