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 尋寶之城

入選理由:泉州沉淀太多層歲月,而且它們都還活著,這座城市,因而就像個藏寶之城。你永遠不知道,在泉州,下一刻,你將邂逅到的,是哪一個朝代,甚至哪一個國家的哪一塊碎片

小時候生病了,外婆會在家里點上沉香,拿著家家戶戶都有的“圣杯”(占卜的工具),向八仙桌上的神靈問一通,蘸點香灰沖水喝。如果沒能好,第二天,母親會帶著我,順著那石頭鋪就的小巷一路走一路買貢品,走到巷尾這一片區的鎮境神(主管這一片區的神靈)廟宇,朝神靈磕幾個頭,要幾張符紙回家沖水喝。

或許是精神暗示的作用,一般小病都會在這兩次祭拜中消失,真遇到大病了,才會去求更大的廟宇(通常每個鎮有一個),或到祠堂求祖宗的幫忙。同時,醫生也會叫過來——不過醫生被認為是鬼神的助手。

泉州:香火旺盛的泉州安溪清水祖師廟。清水祖師信仰傳揚兩岸,每年都有大量臺灣、東南亞信眾返回泉州祭拜 (商華鴿/圖)

我以前就一直懷疑,我的老家,是按照鬼神的邏輯滋長的。無論泉州城,還是每個小鎮、每個村,基本都是這樣的格局:一個祠堂,一座廟宇,中間一條街道,街道旁延展開萬千燈火。事實上,泉州古城的格局就是“東西兩座塔,南北一條街”,塔是開元寺的兩座塔,街的兩邊,一邊接衙門一邊接祠堂——信仰的觀照下,世俗的生活,兩邊接著的,是生的規矩和死的秩序,這就是我理解中的泉州。

太多人以為到過廈門就了解了閩南,并簡單地認為,閩南就是難懂到有點“異國風情”的閩南語,以及鼓浪嶼的華麗別墅。其實,我一直以為鼓浪嶼只是閩南的一襲霓裳,泉州才藏著閩南真正的魂靈。

廈門的興起源于近代華僑的聚居和外國通商拉動,閩南最早的聚居地還是泉州。泉州居民大都來自幾次中原戰亂,士大夫家族的衣冠南渡——就是帶著最華麗的衣裳和最高雅的傳統,躲到當時這片蠻荒之地。因著地理的偏遠和武夷山脈的隔離,這里殘留著古代中國太多的痕跡——尊神事鬼是來自晉朝的規矩,閩南語保留著唐宋的古音,甚至泉州的兩條江一條叫晉江、一條叫洛江,是為了讓后代人記住,閩南人是在晉朝時候從洛陽來到這里。在我看來,閩南恰恰陰錯陽差地藏著最純粹的傳統中國。

我一直認為,生為泉州人是幸福的,因為泉州人享有中國最正統文化塑造的精神秩序。從出生開始,就有種種儀式,把你確定在某種規矩里。比如你的名字在出生不久就會被寫入族譜,當那代表你的幾個字,放進密密麻麻的眾多名字中,你知道你從哪來——這是與鬼的溝通;出生后掛上各路神仙給的符紙,并認當地鎮境神為契父契媽——這是與神確立關系。

這種確立的規矩,是束縛,也是依靠,正因為有從小就天然認定的這些規矩,泉州人守著頑固的信仰,內心堅定而安寧,這在如今這個時刻,對比信仰瓦解的整個國家,泉州人的這份堅定更顯得可貴。

但泉州城因此一直長不開,因為泉州不像其他城市那么毫無抵抗地接受現代城市的居住秩序,泉州要守著祠堂,要宗族聚居,這與另一種生活秩序和城市的發展脈絡相互抵抗,塑造了現在擁擠、嘈雜也格外獨特的泉州城。

出于同樣的原因,泉州總顯得土氣,充滿阻擋不了的“封建陋習”,總是要宗族大佬話事,堅持把一切最傳統的習俗延續下去。這讓泉州,即便精致,也精致得很土氣。

泉州開元寺的正門,仍掛著弘一法師的一副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這里住著最世俗的佛——幾百米就一座廟,廟里總有各色信眾在用“圣杯”與佛交談;這里也住著最守古風的人:禮節繁縟、尊神事鬼、三綱五常、忠義孝悌。

用泉州人的眼睛來看,這是個多么擁擠但溫暖的城市:床有床頭神,灶有灶神,祠堂的祖宗不去祭拜,就會在陰間餓壞,初一十五不去和神佛商量,他可能就忘記幫你……到了泉州,只有擁有了這種眼睛,才算真正游歷了泉州。

從小到大,我常聽到,某個中東國家或教派的人,來尋找自己遺失的王族或先師。據說,一個學者一次偶然到泉州考察,走進一個石頭砌成的公共廁所,剛脫下褲子,無聊地看著地上的石頭——右腳踩著的是一塊千年的石碑,左腳踩著的是寫著梵文的某個遺址,一驚,連屎尿都拉不出,大叫著跑出來。他一路狂奔到了開元寺,一抬頭,看到寺內高聳的仿木石塔上雕刻的竟然是印度教的某個神靈,又發現這廟宇是用皇帝才能用的99根盤龍柱建成的——這柱子,還有許多是印度正教雕刻裝飾的。這引來了大批學者進駐,學者們進而發現,泉州的古文物數量,是中國城市中唯一可以與西安媲美的。泉州曾是宋元時期的東方第一大港, “市井十洲人”,地位相當于現在的“紐約”。

小時候的我并不知道“市井十洲人”的意義,但有趣的是,一條短短的涂門街,這邊是關帝廟,隔一堵墻就是清真寺,而斜對面,就是印度正教的遺址——這是另一個泉州。聯合國前秘書長科菲·安南特意為此到訪泉州,并說:“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需要學習的,泉州人以前就做到了。”

一方面,泉州傳統得近乎頑固,另一方面,似乎又包容得有點毫無原則。我覺得這恰恰是傳統中國的精神,也是泉州所傳承的——守著最堅硬頑固的信仰和規矩,才有能力和坐標,在其他方面更有彈性和變通性,更能吸收、理解和接受。所以只有在泉州,才能有一座用印度教柱子建成的佛廟。事實上,我還在泉州的海交館看到一個奇特的雕刻:一個佛教僧侶,腳踏道教的祥云,背后長著基督教天使的翅膀,手持東正教標志的十字架,穹頂是印度教的裝飾花紋。

在我看來,泉州的美在于與時間頑抗后留下來的那些古樸的、天然的、鮮活的碎片——晉朝的祠堂粉雕,元朝印度教的某條花紋……它們或許已經無法連貫成一個系統,因此無法統一包裝成某個可以在現代進行簡單推銷的形象。然而也正因為這種“不合身”,泉州躲過了種種粗暴的整頓和梳理,按照自己的脈絡頑固地滋長著。當國人厭倦那些表象的、快餐式的城市,鮮活地藏著中國繁復傳統碎片的泉州,會因其古樸醇厚的魅力而變得更吸引人。

好城市是不怕逛的。以前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挑選一天,沿著南俊巷溜達到承天寺,穿過那存在了幾百年的舍利塔,坐在菩提樹下的石凳上,揣想弘一法師在這兒想過什么,然后轉到后方的夏園,和里面的烏龜打聲招呼——有和尚堅持認為,這個當年施瑯將軍的花園水池里,還有從那個時候就存活到現在的生靈。

沿著石燈,一路往外走,就會突然迎來一片市井,繼續往南,是接待外賓的華僑大廈,再往南,是文廟,從一條小巷一拐,推開那扇木門,一直追在耳邊的喧囂會突然退去,一條近千年的小石拱橋,架在碧綠的那汪清水上,它們太安靜了。這種安靜有種墨綠的幽深感,而深處,是盛開的一片,如火一般的刺桐花。

然后我會繼續走出來,穿過中山路,在巷子里亂竄。青色石板路,紅色磚瓦房,沒幾步就會路過一座小廟宇,從里面蔓延出的沉香味懶懶地在石板路上攀爬,沒幾步就會有幽深的庭院,或許會聽到從那里傳出的幾聲南音……

這只是我眾多私人路線中的一條。入夏后,我會選擇沿著東街一路走到西街,而且最好是傍晚。這一路,你會看到兩邊騎樓里,大大小小的商戶從屋里搬出八卦桌,擺上貢品,點上沉香,整個城市都被這種奇特的香氛包裹。而秋日,晚上八九點鐘,自然會有咿咿呀呀的南音,在被月色洗得越發青翠的石板路上來回滾動……

這樣的泉州散步,我持續了七八年,仍然樂此不疲。泉州沉淀了太多層歲月,而且它們都還活著,這座城市,因而像個藏寶之城,每次總可以在某個人的生活或某個粗陋的角落,經歷不同的奇遇。在泉州閑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你將邂逅到的,是哪一個朝代,甚至哪一個國家的哪一塊美麗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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