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場永不止息的戰爭
有一次他們師團與“共軍”對峙了一星期,突然“共軍”撤退,并向“國軍”喊話:“對面某師的弟兄們再見了,我們到某某地方等你們!”
責任編輯:劉小磊
自己當了兵后,曾站在金門古寧頭眺望大陸,曾在營地里撿拾古寧頭戰役中被同胞就地掩埋的共產黨軍人枯骨,曾陪著那些歸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 那一邊”,我這時才能體會父親那一代人在臺灣的挫折與對故鄉的想念。他們從來沒有 離 開 那 戰場——即使現實的戰場已化為每日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力,即使戰場已成為官場、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們還是生活在仁安羌、四平戰役的艱苦與榮耀記憶之中,還 是以黃埔軍人自詡
父親20歲從軍,40歲退伍,但在我感覺中他一直是個軍人。生在那時代,他先是身不由己地成為軍人;戰爭歲月中的經歷,又使他成為一輩子的軍人,即使在退伍之后。
我的童年,可以說大多在父親的挫折與父母成天的爭吵中度過。約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父母親又在客廳中爭吵。我躲在房間里,翻弄著抽屜里的雜物,試圖脫離那戰場。在一個舊信封中,我翻出一張灰黃的照片:一張長靠椅上坐著一位美麗端莊的女軍官,四五個年輕男軍官或坐或站或臥地圍著她,前面幾個人腰間還配著短槍,表情或神采飛揚,或頑皮輕佻。照片背面,一行墨跡將泯的小字:“媽,看您的兒女們,重慶。”望著照片中年輕俊逸的父親,我臆想,若那戰爭延續下去,若父親不來臺灣,若父親沒有和母親結婚,他就不會每日過著為柴米油鹽發愁的日子?;蛘?,戰爭過后他又可以回武昌,跳舞、打麻將,過著他逍遙的公子生活。
一
據父親說,我們家在武昌是個經商世家。我們家族的字輩排行,“駿業宏開正大光明”,也說明這是個經商家庭。祖父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后在家鄉經營造紙業。父親為“光”字輩,名光輝。大學時曾就讀武漢的中華大學。據父親說,那時他成天跳舞、打麻將。讀到大二,當時是1937年,許多同鄉朋友都從軍打日本人去,并從戰場前線寫信回來,所以他們麻將也打不下去了。父親向祖父要求休學從軍,但祖父堅決不許。后來在祖父“至少要當個軍官”的讓步下,父親進了黃埔軍校(當時稱中央軍校),成為15期黃埔軍人。
從父親口中,以及我對他的記憶中,當年他所從事的那些戰爭只是些片斷景幕。帶車隊走滇緬公路,由于任務艱辛,來回一趟便晉升一級?;氐街貞c,卻聽得人們傳言滇緬遠征軍運補車隊替宋美齡帶進口絲襪。從重慶的防空壕里拖出上千的尸體,每一具都帶著咽喉上的爪痕及扯破的衣服,顯示他們死前遭受的窒息之痛。遠征軍駐印度時,夜晚有印度人摸進軍營,從懷中掏出一包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面包(母親手指上那個大藍寶石戒便是如此來的)。偽裝成警察、衛生部隊支持東北的四平戰場,受“共軍”連續一周的猛烈攻擊。然后便是,逃難時到處尋找親人的記憶。
右一為作者之父王光輝,照片攝于四平戰役前后 (王明珂/圖)
二
來到臺灣后,父親便一直住在南臺灣高雄縣鳳山鎮黃埔軍校旁的黃埔新村。這也是我出生,以及20歲之前成長于斯的地方。是的,我的幼年與青少年生命與“黃埔”無法分割——翻墻進入黃埔軍校偷芒果與衛兵捉迷藏,觀看官校學生在黃埔大道上踢正步,對他們扮鬼臉,甚至青少年時眷村朋友們共組的“幫派”也叫黃埔。據父親說,剛到臺灣時,一切都明白了;許多很親近的朋友、同僚、長官,原來都是共產黨潛伏在各部隊里的人。難怪后期與“共軍”作戰時,“共軍”經常比“國軍”先知道“國軍”部隊調度。我家鄰居徐伯伯說,有一次他們師團與“共軍”對峙了一星期,突然“共軍”撤退,并向“國軍”喊話:“對面某師的弟兄們再見了,我們到某某地方等你們!”果然一天后接到上級命令,要他們轉戰到那“共軍”先一天已到的地方。
便是如此,從小我在眷村的“抗戰剿匪”記憶中長大。夏天南臺灣溽熱的夜晚,鄰居們搬出板凳、躺椅坐在巷子里,搖著扇子,大談抗戰“剿匪”的事?;蛑v到傷心處引起一陣靜默,或幾個人扯下褲子、掀起上衣比身上的彈痕,引起旁邊媽媽們的竊笑。小時候,聽來聽去,都是些雨林中作戰的故事——他們如何穿過雨林出其不意地突襲日軍,如何受螞蝗、毒蛇、瘧疾糾纏,等等。但小孩們更感興趣的是:“咬人的蚊子大得像雞,恨不得拔槍打它們”;“比水桶還粗大的蟒蛇,讓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或是,“沒頭的軍人鬼魂晚上在曠野里踢正步”。稍微大一些時,我才知道我們整個黃埔新村,住的大多是38師及新一軍的軍眷,孫立人將軍的手下。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初來臺灣時
登錄后獲取更多權限
網絡編輯:莫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