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誰欠了他們的人生
“作為一個個人,在一個集體里,你和集體間的關系是什么?你這個個人,必須要有多高的警覺性才能避免你的那個集體變成一個失控的機器?”
責任編輯:袁蕾 實習生 常仙鶴 徐清清
所謂了解,就是知道對方心靈最深的地方的痛處,痛在哪里。——龍應臺
一、爸爸,把鑰匙交給我
寫這本書,做這個題目,當然,總是從個人開始——我自己的父親是2004年過世的。懷念他的時候,我常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我把他的汽車鑰匙沒收了。
我父親是湖南衡山一個山溝溝里長大的孩子,他到了老年,還是很喜歡游山玩水。所以你可以想象,到他80歲的時候,他還喜歡自己開著車,帶著我的母親在臺灣環島到處走。問題是,80歲之后,他開車就有一個現象出現了:他的車常撞人,出車禍。他就開得特別小心——特別小心的結果是別人會撞他。所以有一次他又撞人出車禍,在緊急剎車的時候,我的母親因為強烈的撞擊,手也斷了。
我們兄弟姐妹就開家庭會議,說怎么辦,如果有一天,真的發生非常嚴重的車禍,是不是就已經太遲了?他們的結論是:“應臺,你去處理。”我的處理方式其實蠻簡單的,我就坐到我父親的對面,我們倆坐到沙發上,我跟他說:“爸爸,你把鑰匙交給我。”他對他兒子的話不太聽,但是對他的獨生女的話是聽的,他就像一頭小綿羊一樣,把汽車鑰匙交給我了。我放在一個信封里頭,拿著就走了。
我當時的邏輯是:我們付錢讓你叫出租車,任何時候,你要到任何地方去游玩,叫車就是了??墒鞘潞笙肫饋?,自從我沒收了他的汽車鑰匙,他就不再出門。也是多年之后回頭去想,我才知道,我們去沒收他鑰匙的那個動作看起來很簡單,而且非常合理,但是事實上,我們對于他這一代人的生活習慣、他們對于金錢的使用、他們人生價值的輕重緩急,有非常大的不理解。
回想這一件事情,讓我體會到自己這一代人對于上一代的傲慢,我們對于他們不認識、不知道,而自以為是。
二、你父母的來龍去脈
最早想要寫“一九四九”是在1999年。一九四九,對歐洲來說,是非常關鍵的年代。東德和西德也是在四九年分裂為兩個國家,引起大難民潮。
可是思考這個議題的時候,我到了臺北市政府工作,所以一放就放了十年。
十年之中,父親過世,母親失憶,使得我更感覺到時間的急迫。人總是到了四十歲之后才開始去想,你父母的來龍去脈是什么?他們走過的時代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基本上是想要對整個我的父執輩這一代人有一個新的認識。同時看到了這一整代人的凋零,想說再等就來不及了,我是不是可能用一個文學的方式,對這一整代已經剩下不多的人,做一個致敬跟告別。
三、錯誤的鄉音
小的時候,我們住在臺灣南部鄉下,大家都講閩南語,但自己的父親會講一種大家都聽不懂的話。我還記得,他接到一通電話,他起碼講了半小時,很努力地講,講完了之后我問他說誰打電話來的,他說:“打錯了。”打錯了怎么可以講半個小時?因為對方聽不懂他的話嘛。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他去了解對方說什么、對方想講什么。后來把父親的骨灰送回湖南,聽到司儀念祭文,就是用父親的鄉音念。我才知道說,他這一生都被時代錯置了,一個人的命運整個都被錯置了。他講一口湖南話,鄉音,本來是一個天經地義的、人生下來的權利??墒?,他不由自主地被時代丟在另一個地方,到那個地方之后,他講的滿口鄉音就變成一個錯置的身份,變成一個“錯誤”。他從此以后就不能用自己的鄉音發表演講、用自己的鄉音念詩來感動別人,也不能用自己的鄉音來說服敵人。本來鄉音是他通行無阻的護照,現在反而變成一種“疾病”的象征,是一個標簽──話講得不好、話講得不通。我們作為他最親密的人,也要到最后,到人家去念他祭文的時候,才懂得。
5月30日,龍應臺在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陵園。香港科技大學校長朱經武的父親有十三個結拜兄弟,一 起學開飛機,參加抗戰,其中有好幾個人在空戰中犧牲了,他們的墓就在黃花崗陵園,她是來找這個墓的 (南方周末記者 麥圈/圖)
四、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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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莫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