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 我這一代香港人
陳冠中:“電視劇更不用說,絕對是大陸主導。香港有優勢的產業不多了”
陳冠中
目光有神,氣質儒雅,身上的襯衣永遠有型。陳冠中身型夠高大,卻從不咄咄逼人。與人交流,謙遜又中肯。
從香港到大陸到臺灣再重回大陸,從內容到經營到投資,雜志、電影、電視、音樂、圖書、文化經紀,陳冠中是當之無愧的跨界王。
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去了美國波士頓大學讀新聞,回港后在《星報》做了七八個月記者,自己出錢辦了一份當時評論說“外星人辦的雜志”,便是《號外》?!拔乙粋€出版人做的事,就是把賣剩下來的雜志推著鐵車去廢紙場賣掉?!边@是他的自嘲,是樂天的,不刺眼的。待《號外》調理出了人們的口味開始贏利后,他已轉去做電影。寫了部《等待黎明》,周潤發拿了金馬獎,再寫一部《不是冤家不聚頭》,蕭芳芳又拿了金馬獎,之后,更是香港電影黃金十年的開啟。怎么會這么容易?他說只是恰逢時機,前無老人,后有來者。
1992年,鄧小平還未南巡,他就北上來了北京,在朝陽租了套公寓當文化人聚會的客廳。他家據說是不關門的,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有酒有菜,王蒙、葛優,都來過。參與了《三聯生活周刊》的復刊,打造了“大地唱片”之艾敬《我的1997》。音樂須在合適時候,才能成為經典。
日前他常住北京,十分愜意。
“北京現在是重點,是兩岸三地的總站,香港和臺灣常有朋友過來,與我講許多那邊的事情,我留在北京什么都能知道?!彼麑Υ髣菀恢庇忻翡J判斷,也從未中止過密切關注。
他當先知很久了。每一個領域,每一個地域,都在興盛之前一點點進入,又都做得剛好超前一點點,許多試驗性的東西或成為主流或被奉為符號,然后便離開,但即便走遠也總會有人記起。
“其實我也做過很多不成功的事情,只是人們都不記得?!本W絡上能找到的資料是他曾與朋友合作辦網站失 敗,也曾在接受采訪時表露自己在網絡時代先知變后覺。
“大陸的創意產業變化太大了,可以說港臺已經沒有什么優勢。2000年我來北京的時候,已經預見到我可能再難有所貢獻,所以不再做事,回歸文字?!?BR> 他在北京寫作,寫的卻是香港,規整香港繁榮并散去的各代流派,呼喚港人多一點記憶和反思?!捌咭恢笃鸫a十年都不用再提香港了”,紛至沓來的回歸主題約稿,寫小說的計劃一直擱置。
當然,他在北京并不只是寫一寫《我這一代香港人》,還要接待隔三岔五來訪的香港舊識故交。他就好像一只強力泵,將香港的進京力量打入北京文化領域的各路經脈。
“我一直想努力營造一個粵港文化產業的共同體,香港做前端創作,廣東做終端發行?;?、港加起來,實力僅次于北京,比上海都強?;浥c港分開,大家都有問題。這可是9000萬人的市場,抵得上兩個韓國?!?BR> 談笑間,一代香港人的政治,經濟,文化娓娓道來,體現了他期待的某種 “宏大敘事”。
北京是非常好的時機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想到來大陸的?
陳冠中:1981年開始在香港做電影,差不多做了10年,這時候開始想吸收新東西。當時香港與珠三角生意來往得比較多,但文化方面的合作不多,我就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市場。
一開始是來北京,當時廣東做了一個《現代人報》,我跟《中華工商時報》在談,社長叫丁望,助手叫胡舒立。差不多談成了。但后來還是不批。
我是1992年來北京的。1991年我在香港的公司收購了《明報》,公司有兩幫人,一幫想去做一個新聞電視臺,后來做出來叫“中天頻道”,想做華人的CNN這個概念?!爸刑祛l道”因為在大陸不能落地,所以不太成功。另一批人呢,就是我了,想去大陸看看,就來了。
我帶了錢到大陸來明確是做文化的,那個時候市場化的程度很低,像我和別人做的唱片公司,“大地唱片”,很簡單,就是把新聞媒體都請來,回去寫點稿子,這樣就行了,全國都紅起來了。
《三聯生活周刊》啟動我們也投了一點錢進去,請了錢鋼做主編,還有朱正琳,給他們上課,講概念,怎么做一本雜志。后來去了武漢,武漢有線電視臺做了合資公司,當時批了4個有線電視臺,這是其中一個,我馬上就過去做。很快就收到紅頭文件說以后不許再做了,但我們已經做好了。又做書,兒童的動畫片,教英語的,與上海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套經濟學叢書,賣得也比較好。
人物周刊:來大陸之后,對大陸的感受與預期有差別嗎?
陳冠中:有比想象好的也有比想象壞的。沒想到的是大陸的潛規則這么多。比如說,我記得有一個項目跟出版社打交道,社長和兩個副社長是和我們開會的,一開始都談好了,但后來說不行,因為有一個副社長反對。我很難理解,你是社長,還有兩個副社長跟著,怎么還有沒出來的?(這個社長)他說不行就不行了,還說他出賣國家資產,很嚴重。
人物周刊:感覺你做東西快,而且都很受歡迎,有什么訣竅?
陳冠中:時機啊。剛來的時候請朋友吃飯,去一些比較好的潮州館子,都很貴的,后來我覺得(這么請吃飯)大陸有尊嚴的文化人不太舒服的。后來我就租了一個大的公寓,里面放一張大桌子,請的阿姨是開餐館的,晚上誰來吃飯都沒問題。門基本上不關,都進來好了,里面有酒有菜,聊天,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王蒙、葛優,什么人都可以來,一個帶一個,談有什么可以做。用這個方法,很快就認識了很多人。
人物周刊:剛來內地時,有沒有一些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
陳冠中:1989年之后,很多人下崗,我隨便請一個人都是非常好的。比如說,《中國農民報》的主編幫我做聯絡,還有現在《炎黃春秋》的吳思,當時幫我做研究工作。張暖忻,各種導演都會來。
?。ó敃r內地)雜志的做法都是很僵化的,他們受蘇聯的影響。與總編輯聊,除了改文字,都不知道真正的雜志內容是怎么做的,印刷不懂,成本多高也不知道。我也不是最懂的,只是比別人更早做過嘗試。真的是非常好的時機。
我這一代香港人
人物周刊:你寫《我這一代香港人》,“代”是按照什么劃分的?
陳冠中:香港1970年代是一個代的出現,有些反叛的意思。香港的嬰兒潮比美國晚5年,是1949年。49年開始人口膨脹,本來只有50萬人,當年就有100萬人從大陸過去,兩年過去,到51年就有200多萬人。到70年代中,這些小孩出來念大學、做事。
這幫人在香港長大,看的都是西方,住的地方是香港,對大陸興趣不大。他們與父母輩的趣味不一樣,從來沒經歷過吃不飽啊動亂啊,是比較受寵的一代。上一代是很辛苦的。我小時候家里條件也不好,但有衣服穿還去看電影,沒有窮的意識。
人物周刊:你概括“嬰兒潮一代”對大陸的態度是“畏”和“疑”,你的觀察是怎么來的?
陳冠中:1970年代的香港大學生曾經有一個左傾潮,所謂“毛派”。像娶了“國寶”(伏明霞)的梁錦松。這些學生非常關心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批進大陸做事的,很多都是這些人。這群少數的大學知青,一直到現在都堅定地認同中國。
反“毛派”的那一幫談的就是民主,談上流社會,談正義談人權,后來香港的民主派,很多就是這些人出來的。他們的群體很小,大學里兩派加起來,不到1/10。
嬰兒潮一代,最關心的是念書。念完書就去工作。銀行、廣告公司、政府部門,升遷非???。上級就是一個澳洲或者英聯邦的人,招進來時都是剛畢業的學生,誰做得好就上去做副手,三年后外國人調走了,副手就上去。
舉個例子,1982年幫我做《號外》的那個人,竟然有機會管一個大的電影公司。他才30歲,就管一個每年拍20多部電影,有20多個電影院,發行全世界的電影,公司叫“德寶”。這在現在是不可想象的。我81年入行的時候,一看,沒有老人的,都是20幾歲,30、40歲的人都沒有。
人物周刊:你這一代人在學校受教育時,有沒有一些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
陳冠中:這個很微妙。我有一個朋友在香港很久了,他一直都要說服我,說其實香港比大陸更中國。香港管警察叫“差人”,“衙門”,都是清朝的說法,還有很多很古老的習慣和節日,放假、慶祝,新界有很多鄉規民約、土地制度,英國政府都要尊重的。很多地方比當代中國還要傳統一點。
我們念書的時候,歷史書到1900年就打住不說的,但是我們要念大量的唐詩宋詞,《孟子》、《莊子》,小學中學念了很多。而大陸剛剛相反,一個朋友和我說過,他1946年出生,53年上小學,小學中學從來沒讀過《論語》,大陸直到80年代都沒有正面地讀過《論語》,所以現在(于丹)才會這么紅。
97回歸
人物周刊:97回歸的時候,是不是香港人有很多猶豫、疑問和抗拒感?
陳冠中:首先你要知道,大陸人到香港是49年以后大量進去的,是要離開中國大陸才去的。1950年代末60年代初,3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們會做郵包寄回大陸,把糖和油用布包起來,包很多層,可以做衣服,寫上地址,這個給我們的印象很深。到文革時,很多尸體從珠江浮下來,每天都能看到撈起來的尸體,對當時的香港人來說,都有這個陰影在。
84年中英談判,雖然中央政府一直保證會遵守諾言,但很多人將信將疑,97年嬰兒潮這一代帶頭移民的有50萬人,主要是加拿大,也有澳洲,把父母帶去那邊住下來,然后自己再回來。
香港當時是經濟最好的時候,所以你看他們完全不是經濟移民,而是政治保險。在國外拿到身份后,很多在97前慢慢又回來了。
人物周刊:10年來你在內地做過這么多的文化事業,能不能談談你的感受?
陳冠中:2000年我再來北京的時候,已經預見到我可能再難有所貢獻了。比如說2000年的時尚雜志照片拍得還不怎么樣,這幾年又兩回事了。而且創意程度超過港臺。
大陸時尚雜志的主編都去了無數次歐洲,見了無數次名設計師,我都沒見過。電視劇更不用說,絕對是大陸主導。香港有優勢的產業不多了。
人物周刊:你在北京這么多年,最關注的問題是什么?
陳冠中:第一個,中央政府的態度,會決定很多中國的大勢走向;第二,幾年前我曾關注中國的民工、農民的問題,最近我比較關心中國的發展不要走向太極端,極左或者極右思想(都很危險),我擔憂這個。
人物周刊:你現在算是在北京定居?
陳冠中:定居了,以后就住在北京。在北京有人聊天,兩個兒子在加拿大工作,有時會回香港,但不打算來大陸。
在北京平時就在家,景點啊古董啊就不用去看了。一個重要的活動就是接待香港來北京的朋友,基本上天天晚上都有香港人來,很多朋友在香港好多年沒見的,在北京見到了。我兩邊的人都認識,兩邊的事情都知道。
我們這代人小時候喜歡的是看電影,讀文字,所以順其自然地做這些東西?,F在網絡媒體等出來了,很多東西,我覺得我不懂,我可能只能到這里了,就回歸寫東西,回歸文字。
人物周刊:你去過這么多城市,在香港、臺北、北京都長居過,那你覺得這些城市的風格有什么不一樣?
陳冠中:差別是很大的。北京是一個充滿綠洲的沙漠,綠洲和綠洲是分開的,每一個綠洲只能做一個事情,完成一環再去另外一個綠洲。這在城市學上叫“孤島型”,公共交通很沒效率,距離太大。
香港是最緊密的城市,遠遠超過東京、紐約、慕尼黑,這么緊密的城市的好處就是節能,地鐵很容易就連起來,走路都能去。出勤都是坐公交系統的。擁擠過頭。
人物周刊:你怎么概括香港和北京?
陳冠中:北京可能不能用可愛來說它,但絕對不冷漠,北京人很隨和,在街上隨時可以交朋友。香港不行,香港在酒吧都不見得交到朋友,與女孩子聊兩句她可能不理你,躲開了。他們只是有點防衛,害怕與陌生人交談,怕受騙。
也不能用冷漠來形容香港,很多人很熱心公益的,如印尼海嘯,都熱情捐款的。麗江地震的時候,很多香港NGO去服務,別人走了,留下來的是香港人,麗江有個碑,紀念香港的救援隊。
香港這十年
人物周刊:97后大陸對香港的影響主要是在哪些方面?
陳冠中:97后突然如夢初醒,所謂“金融風暴”是我們自己不行,中央政府是幫我們的,不少人對中央政府的態度大改觀,印象很好,戒心也低了,覺得中央政府比較英明,對中央政府的信任度比對香港政府還要高。
當年之所以有大批移民,就是怕有大改變,但沒發生。香港還是原來的香港。
香港人對大陸的態度,也經歷了一個漸進的改善。改革開放之初,態度是比較好的,但到了1989年,一下子倒退了。89之后到97比較好,現在也是一個比較好的階段。
人物周刊:97回歸之后就碰到金融風暴,巧合嗎?
陳冠中:97金融風暴的根源是80年代就種下的,房地產泡沫化,炒股票,才會一下子掉得那么厲害。
我覺得香港沒有總結好七八十年代、八九十年代的經驗,都覺得我們是什么事情都能做的,我們是最棒的一個平臺,低稅率、法律制度,很多企業都受到尊重,結果“金融風暴”發生了,才明白這樣是不行的。
以前行得通的方法現在不行了。香港的貧富懸殊很厲害。整天在說,不知道該怎么做事。比如說跟廣東方面鐵路的連接,香港那一段到現在都沒有建,說到2013年才能連起來,港珠澳大橋也做了10年。
1980年代我們去工業化的時候,很多事情都可以做。全世界去工業化的過程都很痛苦,像英國、美國都是很痛苦的,但香港很愉快——工廠都搬到珠三角去了,用大陸的廉價勞工,一下子賺很多錢,這些錢再回到香港,香港人就做管工做經理,多愉快啊。我們要做知識經濟了,我們的股票這么好,迷信市場萬能。
那時香港人很迷信,都覺得明天一定會更好,房地產漲了14倍,不用做事只要買一棟房子就對了,覺得地產不會掉,股票不會掉,明天一定比今天好,這是一代人的神話,而且十幾年不破,經濟一直往上沖。
新加坡的收入和香港很像,97的時候房地產價格才是香港的1/3,你就知道這個差別有多厲害了。
97金融風暴之后,危機很明顯地出現了。去工業化之后,很多熟練工人找不到同樣薪水的工作,本來收入很好的,現在可能去做清潔工了。
香港的貧富懸殊是最大的,有錢人活得很好,但也有50萬家庭8000港元一個月收入,如果沒有公共房子幾乎活不下去的。22%的家庭,100多萬人,兩個人工作,8000元收入,日子怎么過?
之后的七八年香港政府都不敢做事了,一做事就會做壞。以前是政府不做事最好,現在明白了,政府需要做一點事情,做什么,怎么做,這個是需要討論和監督的。
人物周刊:你觀察這幾年大陸人對香港人的態度有轉變嗎?
陳冠中:1981年的時候,電影《夕照街》里出現過一個香港人,當時挺賣座的,說著不咸不淡的普通話,拿著皮包,有一點貶義。97之后,香港整個形象是往下走,大陸已經在走自主創新的路子了,不再需要借鑒香港經驗,對香港的興趣也降低了??赡苊總€大陸人都想去一次香港,但向往度越來越低,可能去過第一次就不想再去第二次了。
兩地文化產業的合作已經有很多年了,剛開始電影、電視劇里都是香港那一套,現在大陸已經成熟了,主導權在大陸。大陸的人做制作人,需要什么班底首先考慮大陸,配好了再去考慮香港,與10年前倒過來了。
人物周刊:“粵港創意文化共同體”的創意具體是怎樣的?
陳冠中:我的下一個想法,就是能不能建立一個粵港創意文化產業的共同體?;浉垡芙Y合,這是9000萬人的市場,抵上兩個韓國了,韓國這么厲害也就4000多萬人。廣東是唯一一個雙向地區,既理解香港,又理解中國的粵語地區。
香港人特別是文化界人士,都不看廣東,一下就看到上海、北京來了,又受氣,又沒人需要他們,但廣東需要。廣東是全國最大的民營影音發行中心,北京的產品都要拿到廣東做發行,但廣東人太精明了,都不做創作,沒有上游的創作人,而香港人都在創作,卻不知道怎么發行。香港在做前端沒有通路,就近的廣東就在做末端生意,兩者要合起來。
還有語言的問題。比如說電影,香港電影現在的問題是,每年只能拍最貴的電影和最便宜的電影,最便宜的質量很低,最貴的是和大陸合拍、每年只需要十幾二十部香港的大電影。大陸的電影市場吃不下這么多港片,廣東人需要。
可以拍一些制作不是很高的中型電影,說廣東話的,兩廣市場能收回來,別總是動輒全國發行,兩廣做好了,再全國發行,應該也是來得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