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 我們已被逼到無聊的極點
“等到我厭倦了五光十色的熱鬧的時候,還給自己留了一個好玩的東西——比方說寫東西,或拍一部自娛娛人并且不太浪費別人錢的電影”
這不是一次容易的采訪。
蔡康永氣定神閑坐了下來,要了一杯白水,很認真端詳著我們的名片,送上招牌式的笑容:“我們開始吧。”
從他的臉上,你能讀出溫和、優雅,還有一絲優越感,簡直能瞬間撲滅對他發問的熱情。
他是華人世界里最能做訪問的主持人,“總統”、知名作家、諾貝爾獎得主、演藝紅星——說白了吧,有什么風雨不是蔡康永坦然經歷過的?
他太會接受訪問了,他是這行的翹楚,一句話就輕易打發掉有關個人的問題。身為“金鐘獎”(中國臺灣地區傳媒年度獎項)獲得者,蔡康永的觀點始終是:想從電視里學東西?拜托,趕緊關掉電視。
也許是反電視態度、特別的學歷和出身、暢銷書作家身份、出道時做讀書節目的經歷,他被視為 “文化人”,搭檔小S就經常說他是“讀書人”。
這種標簽一直讓蔡康永感覺奇怪,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文化人,只不過是在活色生香的娛樂界里愿意做一點引薦的工作。每次看到龍應臺、林懷民,他都覺得這些人是在用整個人生的力氣做文化,而他自己不過是把他們引薦給不愿意理他們、只愿意看電視的人們。
“我只是一個‘媒人’,從來都不是‘新郎’或者‘新娘’。”這是他對自己的定義。
蔡康永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與生俱來的距離感
他和周邊的世界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距離感。
祖父經營上海自來水公司,父親蔡天鐸是臺灣著名的律師,1949年前曾是中國最大輪船公司——上海中聯輪船公司的老板(為蔣介石提供專輪)。父親將近60歲才有了他,在他的眼中,父母簡直把他當成寵物一樣疼愛。
這是一個上海味道極為濃重的家庭,以至于蔡康永多年后在電影《推手》中聽到高金素梅咬牙切齒講上海話時,感覺毛骨悚然。
理解了張愛玲筆下的上海上流社會,就更能理解他的家庭。蔡康永回憶自己的母親:“我媽每天睡到中午12點,穿著毛毛邊的亮片高跟拖鞋、好萊塢電影里女明星穿的絲質晨袍,在家里晃一下。起床后就出門弄頭發,弄到兩三點回家,等朋友打麻將。打麻將是生活中必要的應酬。”
蔡康永一路讀的都是貴族小學、中學,完全被上流社會的浮華所包裹,習慣了家不但是家,還是應酬的重要場所?!堵摵蠄蟆泛汀吨袊鴷r報》的王惕吾和余紀中是父親的麻將搭子,蔡家兒子9歲上臺唱《四郎探母》,兩大報都會給大篇幅報道。
讀大學時,見到臺灣本省同學打麻將,居然拿鈔票直接給來給去,洗好牌之后就開始打了。在蔡康永眼中,這簡直是魔鬼一樣可怕的事情:在他老上海上流社會氣氛濃重的家里,洗好牌之后一定要用牌尺擺直,用的都是籌碼。
點滴細節讓蔡康永始終和他出生的土地保持著一種距離感,從美國回來后他覺得又有了新的感悟,他覺得這太有趣了。對周圍的疏離感讓他有了更另類的視角去做節目。
在他成名節目《兩代電力公司》里,他愿意找一群十四五歲的“死小孩”去和父母進行觀點PK。他也會故意找10個很胖的姑娘,而他們的男朋友又非常帥而且感情很好。他想說的是:憑什么只有條順盤靚胸大的女生才能找到好男友?
在他的世界觀里,堂堂正正做人始終是一個奇怪的事情,人生為什么不能有多一種選擇?比如男生為什么不能“娘”?
在淡然的外表下,蔡康永隱瞞了一顆叛逆的心。
讀高中時,身為校報主編的他,刊登了有關“二二八事件”真相的文章,還有《共產黨宣言》,要不是父親,他早就被開除幾百回了。
當然,你知道的,他是同性戀,一個在當今社會注定叛逆的身份。
飄然而過的旁觀者
蔡康永起初是一個電影編劇,《功夫皇帝方世玉》就是他的作品之一(嗯,你還記得那句“以德服人”吧)。
本科畢業后,必須再出國讀一個好大學。為什么?世家子弟的小孩子怎么能沒有一個美國名牌大學的學歷呢?
胡金銓(也是父親的好友)專門給他寫了介紹信,他就跑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去念電影碩士了。
念UCLA讓老爸覺得很爽,但又沒法和人說寶貝兒子念的是很不正經的“電影”。蔡康永就是這么一個人,他會堅持自己的叛逆,但也會給人留下面子。
讀電影碩士這段時間,蔡康永受到的震撼教育是:所有老師都是得過奧斯卡或者艾美獎的,所有課程灌輸的理念是“娛樂就是要賣錢”。
第一堂課,教授讓大家交故事大綱,所有的同學交的都是謀殺、罪犯、吸毒,教授一邊翻閱一邊稱贊:“這個故事太精彩了,一定會賣座的。”蔡同學傻眼了,他試圖在電影里呈現文化沖突、社會反思等等宏大選題。
交課程作業時,蔡同學拍了一個杯子的鏡頭,用光柔美地打在杯子上,因為這個杯子是故事里女主角送的分手紀念物,很唯美很藝術。
教授喊他過來,直截了當地說:“重拍!杯子關觀眾什么事?除非杯子里有毒藥,觀眾會在乎男主角會不會喝這杯酒。觀眾花錢看電影不是要來看什么愛情紀念物,他們是來享受90分鐘的一個好故事。”
這種杯子變杯具的經歷,讓蔡康永明白一個道理:娛樂是一件嚴肅認真的事情。
回到臺灣做娛樂,對那些不是認真看待娛樂的人,蔡康永都沒有什么合作興趣,人生態度可以很娛樂,但做娛樂就必須認真。
讓我們翻閱下回臺后的蔡康永履歷吧:
他當過大學老師,臺灣世新大學電影語言、風格評論講師和傳播學院制作中心副主任;
他是專欄作家,主攻電影評論,《聯合報》上有他的專欄;
他是電影編劇,謝晉執導的《最后的貴族》編劇是白先勇和蔡康永。他還是許鞍華《客途秋恨》的策劃和制片經理,并代表許出席當年的戛納影展;
他當過臺北電影節的評審;
他是時尚雜志《GQ》臺灣版創刊總編輯,也創造過一個紀錄——總編輯上封面;
他是電視制作人,當過電視紀錄片的導演和電視臺顧問;
他還是廣播人,是臺北之音的節目部創意總監;
他居然還給電腦游戲寫過腳本和對白;
最后,他進入了電視主持界,因為《康熙來了》被千千萬萬華人所熟知。
如果一個人的人生態度是被他的經歷決定的,那我們有足夠理由相信,他今天的淡定不是從天而降的。他的平靜是娛樂圈一個飄然而過的觀察者才會有的,不會因為其中的沸騰而歡呼或沮喪。
電視業的一切在他看來是沒有什么意義的,追尋人生的真義,可以靠閱讀,而絕不能靠電視。他說:“放棄閱讀,就等于自愿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既錯過無數的風景,也錯過了無數可以轉彎的地方。”
2006年,李安憑《斷背山》拿到奧斯卡導演獎。有那么一秒鐘,蔡康永對自己說:“你這個懶鬼,為什么沒有去堅持。”不過是一秒鐘。
像李安那樣等6年,蔡康永做不到;像侯孝賢那樣拍一年電影而一周就下線的事情,蔡康永也很難接受。
為什么蔡康永沒有成為李安?他說了一個故事:“如果有小鳥在森林里面唱了一段生命里面最好聽的歌,可是當時沒有半個人聽見,然后這只小鳥死掉了,那它到底有沒有唱過這段歌?這是哲學上的一個問題:沒有人見證的情況下,這件事情到底存不存在?”
這個問題在娛樂圈是很好解決的。他說:“教授肯定跟你講,拍了沒人看,那等于沒拍,你不但沒拍,還浪費別人的錢。在哲學里面就很難講,唱過,就是存在的,只是沒人聽見而已。”
于是,他找到了平衡人生的辦法:“這個時代,小鳥的歌聲更不容易被聽見,因為森林里大象拉一坨屎,犀牛也拉一坨屎,屎味滿天,沒有人管小鳥在唱什么歌。我不認為費里尼、黑澤明在電影圈還能像當年一樣被珍惜。我跟自己說,需要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前面東西,我在這個年紀把它玩掉。等到我已經厭倦出現在眾人面前,厭倦了五光十色的熱鬧的時候,還留了一個好玩的東西可以玩——比方說寫東西,或拍一部自娛娛人并且不太浪費別人錢的電影。這是支撐我活下去的一個力量。”
什么時候蔡康永會撤退?
他端起杯子,很認真喝了口水,想都沒想說:“我希望靠小S把這件事情給結束掉。如果她一年半兩年生小孩,這件事就結束了。很幸運地,我可以把責任栽贓在她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