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名伶的內心世界——《程硯秋日記》讀后(下)
程硯秋有“看不完”的引人氣質。一如清水,氣韻超群。這在藝人中十分罕見,即使在今天的演藝名流里,也是極其少有的。
責任編輯:馬莉
沒見過程硯秋是個遺憾。我并非是指人的長相有多漂亮,按今天“帥哥”、“俊男”的標準去打量,高大偉岸的他是不夠格的。但是程硯秋有“看不完”的引人氣質。一如清水,氣韻超群。這在藝人中十分罕見,即使在今天的演藝名流里,也是極其少有的。
程硯秋十二歲那年,得遇大名士羅癭公。除有“聲色之美”,羅認定他身上還有“光正之風”,是繼梅蘭芳之后的絕佳人才,前途不可限量,遂決心鼎力相助。我個人以為,最大的相助有二:一是籌措七百大洋為其贖身,使之成為自由人。二是教他系統學習文化知識,使之成為文化人。為此,羅癭公完全犧牲了自己,除延請名師讓程繼續學戲、練聲,還為他安排了各種課程,全面又周密:讀古文,誦詩詞,練書法,學繪畫,觀摩電影等。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程硯秋書法,皆為他親書。我們所能看到的程硯秋繪畫,都是他親繪。我們所能讀到的程硯秋詩作,都是他親作。包括他的講話、發言、考察報告,也是自己一手寫就,從不勞人代筆。其文化程度,即使今天的名牌大學中文系有學位的人,未必趕得上。
這里,不妨再選一首他的詩作,讀來——
一年一度看繁英,
游人結隊盈春城,
突遇惡風盡摧折,
搔首問天天無情。
原來世事盡如此,
何必為花鳴不平?
人壽比花多幾日,
輸它猶有賣花聲。
有風有骨,有品有格,把它擱到任何一個朝代,都算得好詩。有個細節,很說明問題。金融家資耀華1936年春坐火車外出公干,碰上了程老板,他立即請程硯秋餐車上一起用餐。聽說要請程硯秋,車上的伙房傾其所有。用餐時全體工作人員一齊出來向程先生問好。程硯秋自帶一瓶十幾年的陳酒法國白蘭地,說:“今晚,您請我吃飯,我請您喝酒。”程硯秋海量,三杯下肚,古今中外,興致極高。資耀華發現這位伶人不同凡響,他的關于“戲劇藝術的高論”,“使我茅塞頓開”,“且文學造詣很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有獨到之處”。(見《陳光甫與上海銀行》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1991年,P77)要知道,資耀華本人也是一個通曉文學、音樂、昆曲、京劇的雅士。
讀了日記,我又得知,原來程硯秋最喜讀的是史書。在青龍橋務農的日子,他從《史記》讀到《清史》。幾乎每天都讀,與古人為友。書香的清芬中顯露出的閑適之情和典雅之意,叫你能忘記他是一個伶人。說他手不釋卷,實不為過。他也有著一般文人的習慣,閱后總有諸如“極有趣味”、“得益甚多”之類的點評。如遭遇特別的事件和經歷,有了特別的感動和感受,悲身憂世,程硯秋下筆就異常地強烈了——
讀《明本紀》6頁。太祖始至嘉靖,均懷老慈幼,免水旱各稅,祀天,莫不以民為寶。民國二三十年來,所謂上層階級,人莫不以私欲難滿為懷,姨太太鴉片大房子為寶,民焉得不困窮,國家如何得了,思之痛心?。?943.2.26,P314)
事變后,所有當局者換了數個,沒有一個給老百姓留有點滴好印象。(1943.4.30,P331)
《宣和遺事》讀完,徽欽二帝經過慘狀,宮人、公主、王妃均被擄去,青衣行酒真不如平民精神快活,亡國之慘,真不忍讀。(1943.12.27,P379)
1944年5月,程硯秋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內容如下:
宣永光所寫《夢囈》、《清嘲》云:唐甄著《唐子潛書》里說,天下之大害莫如貪,夫盜不盡人、寇不盡世,而民之毒于貪吏者,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常人貪,毀社會;商賈貪,擾市面;官吏貪,禍邦國,害民命!盜固然可恨,并不是人人可以為盜;寇固然可怕,并不是時時可以有寇;常人貪,還有畏懼;商賈貪,還有所顧慮,且受害者亦有告發之處;唯官吏貪,則有威權在手,有靠山在后。我國的官吏,百分之九十九必有更大之官吏為之后盾,小民雖受盡種種剝削敲詐搜求與刮摟的痛苦,絕無可以告訴之地。不過要知唐氏所言,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指中國之天地而言。因為在全球五十余國之中,獨有中國是貪官污吏的養成所。你就看他們因貪污發覺被判處徒刑之后,還有上訴之余地,有不服的可能,而小民為盜為匪,則一審之后就命到底了。這就是治民而不治官,或輕民命而重官命所縱容而成的怪現象。否則,袁世凱所定的《懲治官吏法》,必不能沿襲奉行,而非如此不可的《懲治官吏法》,我與許多人一直呼喊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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