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少了一個人
“這一夜,世上少了一個人?!?/SPAN>
這是蘇聯作家柯切托夫在《葉爾紹夫兄弟》中對一位州委書記的最后描述。讀到它時,我正在云南西雙版納群山深處插隊。深夜,在油燈下翻閱那殘破的書,這行字跳入眼簾時,忽然覺得四肢發凉,死亡的悲凉,在少不更事的心湖投下一顆石子。
數年后的暮春子夜,重慶郊外一所陸軍醫院,我送別父親,與工友一塊推著剛剛咽氣的他去太平間,要穿過一個碩大的花園。腳下的甬道鵝卵石顛簸,無意間我碰到了父親的手,還熱,還軟。我將它攥住,驀地想起《葉爾紹夫兄弟》,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來。
這一夜,我失去父親。
接到父親病危的電報,我星夜兼程往家趕,總算見到最后一面。父親住一個采光極好的單間。我奇怪,他雖是干部,按級別,還不夠住單間的資格呀。母親紅著眼圈說,是組織照顧。輕輕推開門,雪白的床單,眩目的墻,父親安睡在白色的寧靜中,面容枯槁。我能感覺到生命的熱氣,正從他鼻息中一絲絲散去。
壓住嗓門輕輕地喊。父親從昏睡中醒來,看到我,霧翳蒙蒙的眼睛一亮,枯瘦的臉龐浮出溫和的笑,“你……怎么回來了?”
“出差?!敝e話是早就想好的。父親沒注意。交談了一會兒,他額頭上冒出冷汗。我說你休息一下吧,他卻直勾勾看著我,眼神散淡幽深。我一慌,垂下頭去。等再看時,他已昏睡,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許多年后,一個秋天的下午,我在窗前清理舊照,翻出一張與父親的合影。照片中我還是個虎頭虎腦的孩子,父親牽著我,臉龐清瘦,英氣勃勃。照片背面寫著“到熔爐中去,196X年”。問母親,才知道當時組織上正號召干部下基層,父親積極響應,去了綦江山區,勞作極累,缺吃、少油,染上肝病,從此成了藥罐子。但記憶中,他始終如照片上那樣,眉宇間充滿向往和堅定。心下不免揣摩,他們那一代人,雖有信念,但是不是也太迂腐?
我初中畢業時,云南建設兵團來重慶招人。第一次,我因年齡不夠16歲被刷下;第二次報名前,先去的同學寫信回來,說太苦了,“千萬莫來!”我猶豫了。不想父親竟嚴厲批評我,“咱們是干部家庭,得帶頭呢!”慚愧、恍惚和委屈中,上了去云南兵團的列車。那時,我還是個剛剛扔掉彈弓的少年,未諳世事艱難,卻已身不由己。
在云南蒼莽的雨林里,眩目的風景和美麗的蠻荒,刺痛無數年輕的眼睛。最初的新鮮很快過去,田園牧歌的浪漫即成泡影。勞作艱辛,一個月下來已滿手血泡,就著鹽水菜湯吞下幾兩米飯,碗也懶得洗,鉆進蚊帳倒頭就睡。夜里,爆裂燈花常把人從酣夢中撩醒,默視如豆青燈靜靜燃燒,心中惶惑,卻不覺青春已在冥冥守望中悄然遠去。失眠的夜里,隔著蚊帳開懇談會,大伙問得最多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怎么還不打呀?”那時,云南再往南的印支半島上,原住民與帝國主義打得正酣,我們兵團就有知青偷偷越境,加入緬共游擊隊,自詡“輸出世界革命”。
對“脫胎換骨”的理解,緣自那次慟哭。雨季的一天,全連男工去大山里扛木料,來回五六十里。歸途我落在后面,又饑又渴,好容易捱到一條小溪邊,見竹林下溪水誘人,便將木料一扔,俯身喝了個痛快,猛一抬頭,不遠的上游赫然堆著一泡新鮮牛糞。我跪在溪邊,不覺眼淚亂流。那一刻突然明白,曾經想要改天換地的豪情壯志多么蒼白!在堅硬的現實面前,一切妄念不過是以卵擊石。
對父親的怨氣,大抵從這時開始滋生??傄詾榛畹脩K淡,是因為他把路指錯了,再則,他好歹也是個干部呀,怎么就不想想辦法拯救拯救我呢?特別是看到身邊那些曾把胸脯拍得紅腫的“扎根派”們,一個個被推薦上大學、參軍、考工后,更痛恨世間假面。
1950年代大學畢業的父親、長期坐機關的父親,哪見識過我所經歷的亂七八糟?在兵團,我曾親眼見到一個知青因為一句話,被逼上絕路,于是攜槍出逃,幾百武裝民兵追捕,耗7小時、子彈2萬多發,最后那知青被打成蜂窩,5年后才平反;我也曾替婚前懷孕引產而亡的知青寫過墓碑,在面朝北方的山巔,夕陽如血熱風浩蕩,碑下不滿20歲的她,卻再也回不到故鄉。當然,更多的如我者,在群山中揮汗如雨,成就是:消滅大森林,種上橡膠樹——這一切,真值嗎?
便不再與父親討論所謂“信心”與“信念”。雖然他一次次來信告誡我,做人“要挺直腰桿,要永遠對生活充滿信心……”云云,我想這只是他樸素的良心罷了,而隔膜,已沒法用語言冰釋。只是不解,他為何總是固執地,給我講那些“正確的廢話”呢?
直到去太平間之時,直到攥住他的手,淚水終于勝過固執,和解不再需要理解。
有一點我曾忽略了,在云南,我能從一個孱弱少年長成一條壯漢,特別是在結束知青生活后,能在更多的困難、挫折甚至失敗中挺直腰桿,無疑得益于那個年代打下的底子,承受、屈伸、忍耐、決絕,始終明白自己該干什么。及至我也做了父親,也開始為女兒的成長焦心,才意識到父親當年的那番苦心!
每代人都有他們的信念與困惑,有他們的遠見與短視,無論世事如何紛繁雜亂,總有一種力量在他們心中支撐:向上、向善、求真、求美……然而,又有誰能兩次跨過同一條河?曾經的歡樂與痛苦,幸運與不幸,得意與失意,每一代人都會遭遇。
這就是生活。不需要一代人向另一代人懺悔,寫下它,算是一炷心香,一份憶念。只是,世上少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