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的最后四年
在她兒子大學畢業那一年的夏天，小姨走了。當時我已經三年沒見過她了，成家之后在外工作的忙碌，讓我無暇顧念這些至親的人。
我的童年是在鄉下外婆家度過的。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讓舅舅和姨媽們幫忙照顧我。小姨當時還未出嫁，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她長相很端正，梳著麻花辮，穿著白底碎花的的確良襯衫從田里回來時，像清風一樣沁人心脾。就是在那一刻，年幼的我特別渴望長大。當年在外地當工程兵的姨夫一眼就相中了小姨，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他一身戎裝英姿雄發地出現在外婆家院子里那一刻。復員后姨夫回到農村繼續當他的農民，小姨也曾有過一段幸福的日子。
多年以后，我已經徹頭徹尾地成了所謂的城里人，而小姨也早已人到中年，時間流水一般帶走了她曾經的花樣年華。在那個北方的小山村里，她日復一日地勞作，汗水澆灌出了早生的皺紋和白發?？晌胰匀还虉痰卣J為，我的小姨像極了電視里的某個主持人，只不過人家是“精英人士”，風度翩翩，而她高中畢業，身上只有鄉下人的質樸；人家面色紅潤志得意滿，而她羸弱得似乎風一吹就會倒下。她的軟弱和善良是寫在臉上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姨成了那個并不貧窮的村莊中最貧窮和最忙碌的人，她的辛勞并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什么。2002年，大兒子進了本省的一所民辦大學，學校不提供任何助學貸款，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超過了一萬塊錢；小兒子與重點高中僅有一分之差，額外交了3000元。小姨要拼盡渾身力氣送兩個兒子上學，手腳自然停不下來。
2003年一個寒冷的冬日，小姨來到城里找我母親，她說她要到鄰縣的一個工地給人家做飯，每月收入300元。她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襖，背上是一條薄薄的被子和一些簡單的行李，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母親趕忙把她拉進屋里，為她做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又找出一件毛衣，讓她穿在身上。我不知道她一個人是怎樣在異鄉四處透風的工棚里度過北方的漫漫冬日的。但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讓兒子念完大學的信念會始終支撐她在舉目無親的異鄉四處奔走。
2004年，小姨加入了采棉大軍，上了去新疆的列車，為了2000元的收入。棉花采了一個多月，工錢等了一個多月，但我相信那兩個月滿懷希望的小姨是幸福的。后來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一組采棉人的照片，他們彎著腰行走在田埂間，脖子上掛著裝棉花的碩大無比的口袋。我想著，其中一定有我的小姨，她一定面容溫和，目光專注，手里緊緊抓著那個被雪白的棉花團團裹住的希望。
2005年禽流感肆虐，所幸沒有波及小姨他們那個小山村?？墒撬环判?，要給她養的700只雞喂藥，她把雞的一個個腦袋從柵欄里掏出來，喂完藥，再放回去。這樣的動作，她重復了700下。柵欄縫隙很窄，手臂每次伸進去都會擦到鐵柵條。給雞喂完藥時，她的手臂早就是青腫的了，全是淤血，幾乎抬不起來。等這些雞生下蛋來，她又要起個大早，趕遠路到城里，賣雞蛋和地里種的新鮮蔬菜。
2006年夏天，小姨的兒子就要大學畢業了。我很難想象，她在這最后一段艱難旅程中是怎么構想已經透出希望的未來的。但她絕料想不到自己的命運，只是對幸福作一次遺憾的嘆息。5月的一個夜晚，小姨因腦出血倒下了。先是劇烈頭痛，后是大口嘔吐，急救車穿過彎曲山路送她去縣醫院，這條路，她曾走過千百遍，這是最后一次。
小姨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家里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賣掉了，加上親戚朋友們幫忙，湊錢為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后她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肚子上挖了個洞，通過胃管往里輸送食物。母親說，躺在病房里的小姨，形容憔悴，越發瘦弱了。我可以想象小姨掩在白色被子下的身體一定單薄得像紙片一樣。我托人為她帶去一件大紅短袖襯衫，希望紅色能給她帶去吉祥，奢望她能像從前那樣站起來。手術后，小姨曾經有幾日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可以坐起來，可以認出所有來看望她的人，甚至高興地稱贊我給她買的衣服，她好多年沒穿過新衣了，這件紅色的襯衫似乎喚起了她的審美意識。
可她還是在眾人的嘆息中走了。一個鮮活的，也是脆弱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安靜得宛如秋天里的一片落葉。彌留之際，小姨默默無語，但我總在猜測那時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內向而寡言的小姨，沒能親眼看到大兒子開始自食其力，沒能看到小兒子考上大學，她的內心該深藏著怎樣的遺憾？一個女人多年來風風雨雨養家糊口的委屈和無助，留下了多少難以言表的傷痛？又或者，是終于可以休息了、解脫了的輕松和些許的平靜？
她把所有的時間毫無保留地給了自己的孩子，要撐起困境中的家庭，要完成簡單而樸實的愿望，不惜向生命借貸。
之后我常常自責，如果我能及時地贊助表弟上大學，小姨也許就不會透支自己的生命！早在2005年，先生曾建議讓小姨到我家來幫忙料理家務，等孩子出生了還可以幫忙帶小孩。我同意讓她次年下半年過來，帶她四處走走，放松一下緊張的神經，過幾天大城市的生活，可她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
轉眼之間，小姨離去已經一年了，從夏到冬，又從冬到夏。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在那個永恒的世界，那個被稱為天堂的地方，體味了一點輕松和快樂。
我的童年是在鄉下外婆家度過的。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所以讓舅舅和姨媽們幫忙照顧我。小姨當時還未出嫁，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最長。她長相很端正，梳著麻花辮，穿著白底碎花的的確良襯衫從田里回來時，像清風一樣沁人心脾。就是在那一刻，年幼的我特別渴望長大。當年在外地當工程兵的姨夫一眼就相中了小姨，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他一身戎裝英姿雄發地出現在外婆家院子里那一刻。復員后姨夫回到農村繼續當他的農民，小姨也曾有過一段幸福的日子。
多年以后，我已經徹頭徹尾地成了所謂的城里人，而小姨也早已人到中年，時間流水一般帶走了她曾經的花樣年華。在那個北方的小山村里，她日復一日地勞作，汗水澆灌出了早生的皺紋和白發?？晌胰匀还虉痰卣J為，我的小姨像極了電視里的某個主持人，只不過人家是“精英人士”，風度翩翩，而她高中畢業，身上只有鄉下人的質樸；人家面色紅潤志得意滿，而她羸弱得似乎風一吹就會倒下。她的軟弱和善良是寫在臉上的。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小姨成了那個并不貧窮的村莊中最貧窮和最忙碌的人，她的辛勞并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什么。2002年，大兒子進了本省的一所民辦大學，學校不提供任何助學貸款，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加起來超過了一萬塊錢；小兒子與重點高中僅有一分之差，額外交了3000元。小姨要拼盡渾身力氣送兩個兒子上學，手腳自然停不下來。
2003年一個寒冷的冬日，小姨來到城里找我母親，她說她要到鄰縣的一個工地給人家做飯，每月收入300元。她身上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襖，背上是一條薄薄的被子和一些簡單的行李，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母親趕忙把她拉進屋里，為她做了一頓熱騰騰的飯菜，又找出一件毛衣，讓她穿在身上。我不知道她一個人是怎樣在異鄉四處透風的工棚里度過北方的漫漫冬日的。但就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讓兒子念完大學的信念會始終支撐她在舉目無親的異鄉四處奔走。
2004年，小姨加入了采棉大軍，上了去新疆的列車，為了2000元的收入。棉花采了一個多月，工錢等了一個多月，但我相信那兩個月滿懷希望的小姨是幸福的。后來無意中在報紙上看到一組采棉人的照片，他們彎著腰行走在田埂間，脖子上掛著裝棉花的碩大無比的口袋。我想著，其中一定有我的小姨，她一定面容溫和，目光專注，手里緊緊抓著那個被雪白的棉花團團裹住的希望。
2005年禽流感肆虐，所幸沒有波及小姨他們那個小山村?？墒撬环判?，要給她養的700只雞喂藥，她把雞的一個個腦袋從柵欄里掏出來，喂完藥，再放回去。這樣的動作，她重復了700下。柵欄縫隙很窄，手臂每次伸進去都會擦到鐵柵條。給雞喂完藥時，她的手臂早就是青腫的了，全是淤血，幾乎抬不起來。等這些雞生下蛋來，她又要起個大早，趕遠路到城里，賣雞蛋和地里種的新鮮蔬菜。
2006年夏天，小姨的兒子就要大學畢業了。我很難想象，她在這最后一段艱難旅程中是怎么構想已經透出希望的未來的。但她絕料想不到自己的命運，只是對幸福作一次遺憾的嘆息。5月的一個夜晚，小姨因腦出血倒下了。先是劇烈頭痛，后是大口嘔吐，急救車穿過彎曲山路送她去縣醫院，這條路，她曾走過千百遍，這是最后一次。
小姨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家里所有值點錢的東西都賣掉了，加上親戚朋友們幫忙，湊錢為她做了開顱手術。手術后她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肚子上挖了個洞，通過胃管往里輸送食物。母親說，躺在病房里的小姨，形容憔悴，越發瘦弱了。我可以想象小姨掩在白色被子下的身體一定單薄得像紙片一樣。我托人為她帶去一件大紅短袖襯衫，希望紅色能給她帶去吉祥，奢望她能像從前那樣站起來。手術后，小姨曾經有幾日回光返照似的清醒，可以坐起來，可以認出所有來看望她的人，甚至高興地稱贊我給她買的衣服，她好多年沒穿過新衣了，這件紅色的襯衫似乎喚起了她的審美意識。
可她還是在眾人的嘆息中走了。一個鮮活的，也是脆弱的生命，就這樣消逝了，安靜得宛如秋天里的一片落葉。彌留之際，小姨默默無語，但我總在猜測那時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內向而寡言的小姨，沒能親眼看到大兒子開始自食其力，沒能看到小兒子考上大學，她的內心該深藏著怎樣的遺憾？一個女人多年來風風雨雨養家糊口的委屈和無助，留下了多少難以言表的傷痛？又或者，是終于可以休息了、解脫了的輕松和些許的平靜？
她把所有的時間毫無保留地給了自己的孩子，要撐起困境中的家庭，要完成簡單而樸實的愿望，不惜向生命借貸。
之后我常常自責，如果我能及時地贊助表弟上大學，小姨也許就不會透支自己的生命！早在2005年，先生曾建議讓小姨到我家來幫忙料理家務，等孩子出生了還可以幫忙帶小孩。我同意讓她次年下半年過來，帶她四處走走，放松一下緊張的神經，過幾天大城市的生活，可她終究沒有等到這一天……
轉眼之間，小姨離去已經一年了，從夏到冬，又從冬到夏。此刻我多么希望她在那個永恒的世界，那個被稱為天堂的地方，體味了一點輕松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