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力50人 文化】趙文量和“無名畫會” 純粹之魅

  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無名畫會”是第一個在野的藝術團體,比星星畫會更早,存在時間也最長?!拔幕蟾锩逼陂g,他們與“文革”藝術背道而馳,反對將藝術作為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工具,倡導“為藝術而藝術”。
  多年來,這群藝術家默默地作畫,很少參與公開的藝術活動。直至今日,人們對“無名畫會”仍很陌生。盡管2007年初有過一次大規模的“無名畫會”巡展,但他們的故事,似乎仍然遮蔽在歷史深處,他們的光芒,很難穿透這個熱衷于以排行榜身價來確認價值的時代。
  “玉淵潭畫派” 1958—1973
  2007年12月5日,北京方莊某小區,趙文量和楊雨澍以往的住所

相識
   “咯噔”一聲,電燈亮了。刺眼的強光,瞬間照亮無窗的客廳。在這套長時間無人居住的老式結構的兩居室里,驀然造訪的主人和客人,甚至驟然亮起的燈光,顯得非常突兀。
  門后的月歷牌,邊邊角角泛黃,上邊的時間停滯在2006年8月。椅子背后的鐵架上,畫框層層疊疊。屋內整整齊齊擺滿了他們的油畫。
   “我們買畫框就跟上毒癮似的,有錢就買?!壁w文量聲音蒼老。長久以來,他被外界公認為“無名畫會”的發起者、“玉淵潭畫派”的核心人物。
  “這可沒辦法?!闭f話憨而悶的,是楊雨澍。60多歲的人了,燈下一張倔倔的臉。
  自打50年代相識起,兩人相伴至今。
  客房的燈亮了以后,楊雨澍趕緊熄掉廳里的燈。趙文量兩個女兒的接濟,和為幾個外國友人畫畫肖像,是他倆晚年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
   客廳里盡是畫?!澳悴恢?,2001年那會兒,這兒暖氣爆裂,好些畫都毀了?!壁w文量雙眉深蹙。
  主臥里還是畫。僅有的家具:兩張單人床,一高一矮,一北一西。
   3年前,趙文量終日躺在那張略高的床上。長年作畫落下的頸椎病,讓他幾乎全身癱瘓。
  “我那會兒真想死哦,可就連吞安眠藥都沒可能。他就守在旁邊?!彼蛄艘谎劢阱氤叩臈钣赇?。
  楊雨澍迅即眼瞼下垂,緘默不語。適才,他何等迫切,“我這一生可以說,全都獻給藝術了。沒有結婚,沒有家。除了畫,就是他了。我能走到今天跟趙文量是分不開的?!?BR>   “來來來,快坐這兒,我給你們沏茶去?!币换氐浆F在的住地——朋友為他們在方莊租的一套三居室,楊雨澍就進里屋找畫冊,趙文量忙著倒水。
  水從飲水機里潺潺而出,加上大廳里的彩電,就算這屋的現代化了。其余,全是過去:過去的畫,過去的人,過去的回憶。
  追溯“玉淵潭畫派”,要從1958年,趙文量第一次到釣魚臺寫生說起。當時,釣魚臺位于北京西邊,又稱玉淵潭。
  20世紀80年代后,玉淵潭成了公園,公園里的著名景觀是“八一湖”,其東面隸屬于中央政府的釣魚臺賓館。而在此前,釣魚臺作為郊外一處游覽場所,游人稀少,景色荒蕪。
  “文革”前,趙文量有段日子天天上那兒畫畫,“那兒有河灣,河灣前有柳樹,后邊有槐樹?!?BR>  趙文量畫于1956年的處女作《大樹麥田》,保存至今。
  那會兒,他是個不務正業的“社勞青”:沒有學校,沒有工作。初中畢業后,隨父進京。父親是石油部的一名俄文翻譯,家在黃寺附近的石油部職工宿舍。19歲,面對考官,放出大話一句,“我看現在的畫作千篇一律!”從此,中央美院的大門朝他緊閉。
  趙文量與楊雨澍的邂逅,始于熙化美術補習學校?!?959年,我到學校學習繪畫。他比我早一年到,他15歲,我22歲?!壁w文量若有所思。
  “那天,我在畫室畫人像,他的臉就貼在窗戶上看。我瞧他一直站在外面,就招手讓他進來。他挺不好意思的,跑開了?!?BR>  后來,楊雨澍告訴他,他早知道學校有個叫趙文量的人,油畫畫得極好?!霸谒劾?,我成了一個高級人物?!壁w文量笑道。
  直到1961年夏天,楊雨澍的同學“麻臉”找到了他,問他還記不記得楊雨澍,想不想到楊家坐坐。
  “那時候,我家地方小,經常在張達安家畫畫。他是‘玉淵潭畫派’早期的中堅分子。他的老師黃養輝師從徐悲鴻。他擅長素描,性格傲慢,不易接近?!?BR>  楊雨澍的家,原來在珠市大街翠花胡同。挺破一小院,挺窄一小屋。
  父親早沒了。他,妹妹,一個奶奶,全靠他當小學老師的母親苦苦支撐。為了分擔家務,楊雨澍放棄了美術學校的學習,去白虎澗采石場當工人。
  “他那會兒正鬧肚子,個兒高,人看起來很瘦,眼神像受了挫折?!?BR>  楊雨澍向趙文量敞開心扉:因為出身不好,他從小飽受歧視,“就連他長相好點,都要被人指指點點?!?BR>  楊雨澍14歲報考中央美院附中,因家庭問題不能如愿。當地一片警指著他鼻子吼道,畫筆絕不能掌握在你這號人手中,你這輩子休想。
  “我拍案而起,一氣之下對他說,以后我來教你?!碧崞疬@回事,趙文量至今怒氣沖沖。

“片警沖我們直嚷嚷”
  1962年。楊雨澍跟著趙文量進了北京青年美術補習學校。
  “家里真待不住了,一個社會青年沒被分配,成天畫些不革命、非主流的題材,是很容易受街道委員會‘關照’的?!?BR>  他們不敢在家里畫畫,而是選擇偏遠的地方寫生。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感到來自身后和暗處,那一雙雙無孔不入的眼睛,“監視、詢問,是鄰居和街道干部給我們的家常便飯?!?BR>  他們在那所藝術學校,“每天對著冷冰冰的石膏像,不知所以?!?BR>  并非一無所獲。至少,他們從那里帶走了“無名畫會”的另一骨干——石振宇,“他16歲,消瘦的臉上架著一副碩大的眼鏡?!?BR>  趙文量持重,張達安孤傲,楊雨澍抑郁,而石振宇的佻達,調和著這個小圈子的沉重。
  石振宇的天賦在漫畫?!凹饪讨翗O,極盡丑化之能事,常把畫中人給惹急了,想用漫畫形式還擊他吧,又恨自己畫不過他?!?BR>  1963年7月14日到28日,是石振宇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拔覀円蝗喝说谝淮蔚饺ぜw寫生,共待了19天。我經歷了從剛開始隨便畫一點,到真正把一生都交托給繪畫的過程?!?BR>  那次寫生,也是趙文量真正面對大自然,放縱畫筆的一次深度體驗。
  轉眼1964。國家經濟剛剛恢復,但空氣很快又緊張起來。他們不知道一場政治大風暴即將來臨,只是苦惱著沒有地方畫畫。
  “這一年,他們3人在我家畫畫。那時我父親沒了工作,給人看洗衣房。家里并不大,4個人擠在一起畫。一天,我們在自家小花園前畫人像,我侄女扮成蘇聯小姑娘,白衣藍裙,胸前飄著紅領巾。這時,片警來了,沖我們直嚷嚷,不讓畫。這里不許隨便來人。我27了,心知肚明,這是人家警告咱呢,人家早注意上了,咱不能繼續在這兒畫了?!?BR>  只好向郊外轉移——釣魚臺,八達嶺,十三陵,偶爾什剎海。

遇羅克說,“我也加入你們,好嗎?”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此畫作完后,發生恐怖血腥的‘紅八日’,我自此停畫45天,到十月二日,重新拿起畫筆,此畫在手提箱中存放了近十年?!?BR>  這是寫在《八月十八日》這幅畫背面的寥寥數語。這幅21.3×18.2cm的油畫,是趙文量在長陵外宮墻畫的。彼時,全國一片“紅色海洋”——天安門廣場“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群眾大會”,毛主席戴著紅衛兵袖章,在北京城樓首次接見紅衛兵小將。
  趙文量、楊雨澍和石振宇卻遠離“赤流中心”,一頭扎進十三陵水庫。
  在他筆下,《八月十八日》是一派盎然綠意——一株株樹木,郁郁蔥蔥。
  那是“文革”中最后一次寫生。
  “在紅色恐怖中,我們停止了繪畫?!?BR>  緊接著,“破四舊”運動來了。
  “我朋友歐陽英從東北回京探親。我們托他把畫運走?!壁w文量說到這里,楊雨澍的腿微微顫抖。
  “裝了一柳條包,兩百來斤。石振宇挺瘦,背著大包很吃力。一到北京站情況就不妙,紅衛兵盤問他,你那是什么東西?”
  北京站二樓,到處張貼著觸目驚心的黑體字:“格罵”、“格打”、“格殺”,每個乘客必須接受盤查。檢查的人敲著棍子挨個兒問,“什么出身?”
  “輪到歐陽英,打開箱子,里面的小畫片流了出來。我全身發軟,一身冷汗。正在這時,有人跑過來喊,出事啦,出事啦。一幫紅衛兵跑了過去,我們這才逃過一劫?!闭f著,楊雨澍不由自主站起身,來回踱起了步。
  “我看《辛德勒名單》時,就想起那一幕,我流著淚看完了電影?!睏钣赇f。
  “八·一八”過后,楊雨澍的家被抄。紅衛兵抄累了,坐在一旁歇息,他蹲在地上,暗自慶幸他的畫早轉移了。
  為安全起見,他們自制了小畫箱,從此養成了畫小畫的習慣。后來,小畫箱在 “無名畫會”成員中推廣,所有人都使用過它?!拔覀冎两襁€在使用?!壁w文量說。
  那年,10月2日,他們3人決定,最后合畫一幅畫?!澳翘焯炜辗浅K{,不像現在灰灰的。臥佛寺的路兩邊種著白臘樹和丁香樹,秋天使人格外美好,我們正畫著,突然背后傳出一個聲音,你們還在畫畫?我也加入你們,好嗎?”
  趙文量轉過身,原來是遇羅克和他弟弟?!八麄兪菞钣赇呐笥??!?BR>  兩年后,遇羅克因《出身論》被捕入獄。其間,石振宇分到了工廠,張達安去了通縣農場。參加挖運河后,趙楊兩人找到了工作。兩年后,趙失業,而繪畫,仍在暗中進行。
  “玉淵潭畫派” 1974-1979
  2007年12月7日下午,北京京沈公路口某別墅區,鄭子燕、韋海的家

第二代
  韋海家院子里,秋千孤零零地在風中搖曳。
  韋海的妻子,鄭子燕,“玉淵潭畫派”另一名畫家,展示了韋海的最新作品——《忍》。
  畫面中,裸著身體的男子,于明暗中分裂,沒有五官的臉,讓人感受到強烈的痛苦。
  早年間,韋海大聲疾呼:藝術不是享受快樂的,而是享受痛苦的。
  畫是他將筆綁在拇指與食指間完成的。2001年,POEMS綜合癥襲來,先是腳,后是手,漸漸地,韋海變得有氣無力。
  現在,特制輪椅勉強支撐起癱軟的身體,他正努力地點擊網頁。片刻,他抬起頭,咧開嘴笑了:“我的腦子還沒有問題?!?BR>  “玉淵潭是一個中心點。離張偉家比較近。趙文量帶著楊雨澍、石振宇,常去玉淵潭寫生。不知什么時候,幾撥人就這么撞上了,相互引薦,共同學畫,形成了一個小團體,一去就十多個人,鬧啊,游泳啊,畫畫啊。再后來,我們匯合了二十多人,‘玉淵潭畫派’就這樣被人傳開了?!?BR>  “這事得感謝1971年發生的‘林彪事件’,如果林彪沒有摔死,就沒有1972年,中國整個政治形勢的松動。這是一個挺重要的坎,老畫家開始復蘇了,張偉、馬克魯等大量知青返城了,這才有了‘玉淵潭畫派’的擴充,直到后來的‘無名畫會’?!?BR>  楊雨澍在自家客廳里,逐條分析。
  2006年7月23日,策展人高名潞把兩代人召集在一起,開了一個座談會。
  趙文量總結說:“1974年,我們在玉淵潭畫畫認識張偉之后,不到一年,張偉帶著馬克魯到石振宇那里,這樣,我們都認識了。然后就認識了韋海、鄭子燕他們。1974年是‘無名畫會’的大匯合,也是玉淵潭畫派的大匯合?!?BR>   “玉淵潭畫派”第二代畫家當初人來人往,出出進進。在趙等人看來,比較固定,也比較出彩的有:鄭子燕、她的弟弟鄭子鋼、韋海、張偉、史習習、馬克魯、王愛和、李珊、劉是、邵小鋼、田淑英等人。

“集體犯罪感”
  1967年,趙文量搬進什剎海東煤廠5號?!?年間,家里再沒來過人?!痹儆腥藖?,已經是1976年。
  馬克魯回憶說,“我記憶中上個世紀70年代那些日日相聚的去處,簡直太奢侈了,那是真正的張狂,每一個地方不過十幾平米,最小的就是趙文量的家,滿屋子的畫兒,一張大木床,兩個凳子。冬天安裝了爐子,便沒了地方。人來人往,不計其數,真是個奇跡。
  “大家常常在屋里、門口,或坐或站??柿撕人?,餓了下面。又繼續清談,常常到半夜,還會有剛來的人。早晨尿盆還沒倒,又有訪客敲門。那時沒電話,也不時興事先約定,聚會常常是馬拉松式的,從文學藝術到社會政治,從繪畫的技巧到理論的探討,常常會有激烈的辯論?!?BR>  “策展人高名潞為我們總結了一個詞:集體犯罪感?!编嵶友嘈Σ[瞇的。
  她記得趙文量很少參與年輕人的辯論,他更愛畫畫,或者為別人指導畫畫。
  那時,趙文量已歷經種種坎坷:失業,妻子離去,獨自撫養女兒。他喜歡這些比他小十多歲的年輕人,愿意聽他們差遣,“趙文量,今天到我家來一下?!?BR>  “最滑稽的是石振宇,一會兒從眼鏡片上面看人,一會兒從眼鏡片下面看人,很能活躍氣氛。楊雨澍像個大孩子,常常手里拿本書,引經據典,觀點偏激,和石振宇爭得面紅耳赤?!?BR>  這樣“集體犯罪”的生活,更多集中在史習習家——文化部宿舍203號大院。
  “他和張偉家樓下都有公共電話,大伙就靠這兩部電話聯絡呢?!?BR>  鄭子燕的父親鄭野夫是著名版畫家,解放后供職于中國美術家協會,母親與史習習的父親同在一個單位。
  “習習的父親是文化部領導,浩劫中受到了非人待遇,給他的心靈留下了極大的陰影?!?BR>  “文革”開始時,203號大院的圖書館不停地往大卡車上裝名著,要運往造紙廠化紙漿。習習和子鋼從圖書館的天窗鉆進去,“搶救”出不少好書。
  這些書自然成了大伙兒聚會時共享的精神滋養品。
  與遠赴黑龍江的子鋼相比,習習瘦小文弱,急了還口吃。他很挑剔自己,“常把不滿意的作品燒掉,有時外出寫生,畫完后,就把作品直接扔到湖里?!?BR>  史習習死后,僅留下一幅作品。
  那時大家都喜歡上他家,因為他一個人住,沒有家長管著,大家可以肆意張狂。
  說起張狂,高名潞認為這群藝術家中,韋?!澳X中有反骨”。
  “韋海的父親是個優秀的專業畫家。他頭頂光環長大,所以一向自視甚高,一遇挫折就倍受打擊?!编嵶友嗔钠鹆隧f海。
  第一次考中央美院,因為家庭有海外關系,政審未能通過;1976年,他的一幅《紅嘴唇》,引起了中央美院兩派學生激烈爭論,差點動起手來。結果,他被老師轟了出去。
  “1977年,中央美院恢復高考,我陪他一起報名。老師都不瞧他的作品,就說,韋海,我知道你,我們美院不要你?!?BR>   三次打擊后,韋海與正統藝術徹底決裂??鄲炛?,他迷上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在玉淵潭寫生時,他會脫掉衣服,指著湖邊的柳樹喊:
  “如果沒有我,這棵樹,這片風景,有何意義?”現在,韋海躺在輪椅上,再度精疲力竭。
  這群人中,張偉是“少爺脾氣”,任性率真。他最怕見到韋海,因為韋海神通廣大,總能看到內部電影??赐旰?,火速騎車到張家,迫不及待地拉開張偉捂住耳朵的雙手,把劇情詳詳細細復述給他。
  “直到一天,張偉帶來一個漂亮靦腆的小女生?!边@名小女生,就是李珊,日后成了張偉的妻子。
  “馬克魯曾經追過王愛和?!蓖鯋酆?,膚白眼圓,幼兒園老師,外表溫柔,大伙管她叫“大白兔子”。
  “其實她內心像匹小狼一樣強悍?!?BR>  恢復高考,她悶不作聲地考入社科院。畢業后,為了考托福,她在家備戰一個月,家人要她去打油,打油回來,發現功課落下了,她操起油瓶就朝墻壁狠狠砸去。
  馬克魯畫畫時,整個人經常被一種情緒左右,身體顫動,筆觸跳躍,一會兒揮舞畫筆“啪啪啪”,一會兒又陷入沉思。這種狀態,被稱為“著名的馬克魯激情”。
  劉是是馬克魯的同事,在食品公司工作時,聽馬克魯神侃“玉淵潭畫派”半年多了,垂涎欲滴。
  “我們都叫他小耗子。不僅因為他個小,他更愛見人說好話?!?BR>  他常溜到別人身后,一臉諂媚,你畫得真好呀。結果,招至的往往是一頓白眼。
  “我那時可是真心的,我真把你們看成神仙似的人物?!比舾赡旰?,劉是很是委屈。
  頗為有趣,他當時的女友,田淑英,每次看他畫畫,十分無聊。于是,她也拿起了畫筆,畫著畫著,她就成為“玉淵潭畫派”中的一員。

“無名畫會”誕生了
  1975年春,畫家們在張偉家——福餒境大樓,秘密組織了一次地下畫展。每人拿著自己的作品,分別從福餒境大樓三個不同的門進入,有限的觀眾是他們最熟識的一些朋友。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畫展。毫無疑問,所有展品的風格和技巧,迥異于當時意識形態主導的主流藝術,趙文量的《神鳥》、楊雨澍的《中山公園雨》、馬克魯的《雨中的街道》、李珊的《佳佳》等,風格各異。
  暮色降臨,在那個18平米的空間,韋海唱起《我的太陽》,另一人則頗有深意地低吟,“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呵,給你自由……”
  為大伙兒把門的是張偉的母親,一個教俄文的老太太,那天晚上,她也加入了年輕人的行列,唱起了俄羅斯民歌。
  1979年春,“玉淵潭畫派”畫家們匯聚在趙文量家,等他回來講述北京美協書記劉迅接見他的情況。
   “劉迅希望我們組織一個展覽?!贝蠹乙宦?,先是驚訝,后是樂開了花。
  劉迅對他說,“我在監獄里就聽說了,有一批年輕人在‘文革’中堅持自己的藝術。所以,我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找到你們搞畫展。我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給你們做展覽,哪怕坐牢,也要給你們辦展覽?!?BR>  開畫展得給這個非學院派的小組起個名啊。石振宇提議叫“戈多畫會”,取自貝克特的荒誕劇《等待戈多》。韋海大聲反對,說某某畫派會有一個固定標準,而當初他們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就是因為這個團體像個烏托邦,能自由自在畫畫,沒有任何約束。
  趙文量發話了,“任何名字也代表不了我們。就叫‘無名畫會’吧。以無標準為標準?!?BR>  “無名畫會展”的場地在畫舫齋。參展作品接受北京美協審查時,趙文量的《十年成痞》、楊雨澍的《我》、石振宇的《自己》被認為“畫中人物傲慢張狂”,張偉的《裝卸工》更因為“題材敏感,對現實有批判性”,被美協堅決撤下。
  趙文量找到劉迅。劉迅沖著美協負責審查的人喊了起來;“‘文革’中別人在畫畫,你們干什么去了?你們有什么資格指手畫腳?”
  對方無話可說,勉強同意。
  據說,經過這場風波,1981年第二次“無名畫會展”時,張偉和李珊沒再參展。
  “第一次畫展前,成員之間就疏于來往了?!壁w文量點到為止。

“文革”中邊緣,“文革”后依然邊緣
2007年12月6日下午,北京南十里居,高名潞住宅

  “‘玉淵潭畫派’第一代畫家與第二代畫家,對藝術的追求上,存在著價值觀的不同。趙文量他們倡導的是‘藝術應該是寶貴生命的一部分’,李珊他們則認為,‘藝術應該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敝囆g批評家、策展人高名潞說。
  正是他,寫了一本厚重的《“無名”:一個悲劇前衛的歷史》,從學術上肯定了“無名畫會”,將這個長時間自生自滅的藝術群體從湮沒無聞中搶救出來。這無疑是一樁功德無量的事情。
  1993年,高名潞在美國哈佛大學遇到了在歷史系讀博的王愛和。她將他帶到自己在波士頓的家,從箱子里取出保存多年的幻燈片,那里有她的作品,還有若干張無名時代的老照片。
  “我看后,很感動,有才氣,有真情?!备呙赫f。
  馬克魯80年代末定居美國紐約。一次,他的“著名激情”再次噴發,駕車去波士頓看望王愛和。王愛和和先生推著嬰兒車,請他在哈佛廣場的露天飯館吃了頓飯。
  回家的路上,王愛和對他說,她決不認同外界把“無名畫會”視為印象派風格。
  “馬克魯晚年不幸?!北本┩h工作室里,李珊神色凝重。
   去年春節,他惟一的兒子自殺了,“那孩子是個優秀的藝術家,有抑郁癥?!?BR>  兒子死后,等待馬克魯的,是妻子的崩潰。他變賣了北京的房子,勸說妻子握起畫筆,慢慢將悲傷轉移。
  1986年,李珊和張偉結婚6年后,張偉去了美國?!拔疑暾?次,5次拒簽?!?BR>  最后她放棄出國,也放棄了這段婚姻?!拔覀冞€有來往,我和他女朋友關系很好?!?BR>  “張偉可以做情人,做朋友,不一定適合做丈夫?!闭f著,她遞過相架,相片上,她親昵地摟著一個男子,“這是我現在的丈夫,很有魅力吧,比我小,是我主動的?!?BR>  也許,這群畫家屬她最瀟灑,打過若干份工,一度停過畫畫,后來又重新拿起畫筆。喜歡開快車,玩雪橇,養名犬。
  80年代,石振宇轉向工業設計,現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工業設計系教授。至于“小耗子”劉是,曾緊跟趙文量學畫,最終也放棄了,現在除了拍廣告,還幫前妻田淑英出畫冊。
  80年代是楊雨澍最不愿提及的年代,“人們放棄理想了,注重金錢了?!?BR>  他和趙文量曾試圖融入社會,北京市婦聯安排他們在其屬下的雜志社做美編,一個月后,他們都覺得“不是這個籠子里的鳥”。
  東煤廠5號的房子被收走后,他們搬進了楊雨澍在方莊的家。據朋友說,有段時間,他們感到外界太冷酷,覺得“人就像狼一樣可怕”,終日把自己鎖在屋里。
   “楊雨澍年輕時,也愛美食,講究衣服皮鞋樣式。日本的‘東洋魔女’到中國打排球,他連夸人家身材好,眉飛色舞?!?BR>  鄭子燕一邊給韋海夾菜一邊說這是一個悲?。哼^去給楊雨澍烙下了太深的印痕。
  “可我們不都有各自的悲???”韋海艱難地將食物喂進自己口中。
  “真正令人悲哀的是,‘無名’總是不在時尚之中,它永遠處于邊緣:‘文革’中它是邊緣,‘文革’后仍是邊緣,在全球藝術市場火熱的今天,它還是邊緣?!备呙赫f,邊緣才是前衛藝術的真正品質。
  “在市場化的今天,大家呼喚純藝術的復興??墒菑团d不易,這樣‘無名’就要被重新提起?!?BR>  趙文量對記者說,“我們從沒想過要做主流,也就無所謂邊緣。今天的生活,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不認為這是悲劇?!?BR>(實習生饒智整理錄音/圖除署名外,均由無名畫會提供)  

點評:
將忠實藝術與個人尊嚴等同,趙文量及其繪畫弟兄在過去四十多年完全交付給畫布,遠離官場與市場的門墻。
無名畫會的光榮,是從來不屬于美術界。中國美術界不缺少畫家與作品,但無名畫會提醒我們,許許多多狎弄藝術的人,并不是真的藝術家?!惖で?/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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