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語并用,妙不可言——回憶喬志高先生

喬志高自畫像(1998年)

 

  1994年10月,我應臺灣《聯合報》副刊主編、著名詩人痖弦先生之請,赴臺出席“林語堂誕辰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這是我首次參加臺灣文學界的學術活動,所見所聞無不感到新鮮,而更使我高興的是,結識了早已心儀、私淑已久的喬志高先生。他本名高克毅,喬志高是他的英文名George Kao的中譯,也是他的筆名。
  高先生是和他夫人梅卿一起來參加林語堂研討會的。四五十年代,高先生夫婦在紐約與林語堂夫婦交往頗多,高先生此次專程自美到臺赴會,是表示對亦師亦友的林語堂的深切懷念,他自己當時也已83歲高齡了。但會上人多,我們未能深談。會后臺灣“?;鶗崩顟c華先生專門設宴款待林語堂女兒林太乙和她丈夫黎明,喬志高夫婦和來自大陸的施建偉教授(大陸首部《林語堂傳》作者)和我。當時正值第一次著名的“汪辜會談”之后,兩岸學術文化交流開始頻繁。李慶華宴請的6位中,高、林兩對夫婦在臺灣文化界早已大名鼎鼎,而宴請施和我,明顯是對大陸學人高規格的禮遇。不料,施教授因先已有約,不克分身,只能由我一人代表了。
  高先生溫文儒雅,對后輩沒有一點架子,說話又是一口不緊不慢的滬語,使我倍感親切。席間的話題當然是圍繞林語堂而展開,記得高先生說了不少林語堂在紐約的軼事,引得林太乙莞爾,說沒想到您老與我爸爸那么熟悉。我后來才知道高先生走上文學和新聞寫作之路,與兩位現代著名作家有很大關系。一是梁實秋,梁實秋1927年夏秋之交在上海主編《時事新報?青光》,當時還是中學生的高先生就向《青光》投稿,“師法秋郎(梁實秋)風格,行文尚稱‘幽默’(雖然那時離林語堂發明此語還有好幾年),不多幾天居然見報!”到了30年代中期,高先生已負笈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又開始為林語堂主編的《宇宙風》撰寫“紐約客談”專欄,與許多文壇前輩一起成為《宇宙風》的經常撰稿人。
  高先生的經歷是獨特的。他出身在美國,父親是庚款留美的官費生,在高先生3歲牙牙學語時把他帶回中國。因此,他受的是中國西化家庭的傳統教育,先隨塾師攻讀四書五經,在教會名校燕京大學畢業后,再返回美國深造。雙重的文化熏陶,造就了中英文雙語作家的喬志高,優游于中美文化之間的喬志高和研究美語(美國式英語)“生態”權威的喬志高。
  高先生的專業是新聞學和國際關系學,但他興趣廣泛,對翻譯和翻譯學有更高的造詣。他30年代曾任上?!洞箨憟蟆?、《中國評論周報》等英文報刊的美國特約通訊;40年代在紐約主編《戰時中國》(China at War);50至60年代在華盛頓擔任“美國之音”編輯;70年代在香港中文大學創編英文《譯叢》(Renditions)雜志,直至1983年榮休,專事中英文著述。高先生篳路藍縷,創編《譯叢》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蹲g叢》繼承了30年代上海英文月刊《天下》的傳統,以向英語世界讀者介紹中國歷代優秀文學藝術為己任,英譯作品包括從唐詩宋詞到元明戲曲,從《西游記》到《紅樓夢》,還有張愛玲翻譯的《海上花列傳》、錢鐘書的《圍城》和白先勇的“臺北人”特輯等等。來自世界各地的譯者都是一流的高手,譯文都反復推敲,力求精當,從而使《譯叢》以其純正的文學趣味和嚴謹的學術性在海外學界有口皆碑?!蹲g叢》至今仍在出版,高先生的開創之功實不可沒。
  當然,對中國讀者而言,高先生的“美語錄”系列(第一輯“言猶在耳”、第二輯“聽其言也”、第三輯“總而言之”)和《最新通俗美語詞典》(與高克永合編),可能更具影響力。這兩部大書凝聚了高先生半個多世紀潛心“聽”“說”美語的經驗,確實是他對中國人英語教學和研究的杰出貢獻?!懊勒Z錄”系列已有大陸簡體字本。
  記得2001年初,我受上?!凹撅L工作室”之托,與高先生聯系“美語錄”版權時,他老人家爽快地一口答應,還特地寫了《寄大陸讀者》一文作為代序,以賀知章“少小離家老大回”說起,為自己耄耋之年“美語錄”系列能在臺灣、香港和大陸“同步出版”而深感欣慰。在“美語錄”中,高先生以幽默俏皮、亦莊亦諧的筆調,深入淺出地詮釋美式英語,從總統辭令到汽車文化到流行歌詞到俗語俚語,從美國人習用的新舊詞語的解說擴展到對美國社會人生的認知,像《海外噴飯錄》、《美國人怎樣談情說愛》、《美國人自說自話》等篇都是令人忍俊不禁的雋永之作。高先生討論美語采用的是中國人的視角,中國式的觀點和中國化的智慧,他不僅提醒我們學習英語(準確說是美語)其實是輕松有趣的,十分好玩的,而且從語言的層面對美國文化的剖析也可謂入木三分,以致《英漢大詞典》主編陸谷孫先生認為“作為一名異族,他可能比美國人更能感知美國社會”。
  《最新通俗美語詞典》初版于1994年,一經問世就好評如潮,不脛而走。這是高先生為中國人學習英美語言文化而編注的一種別出心裁、獨創一格的工具書,“是本力作,集大成之作,開卷有益之作”(莊信正語)。此書雖名“詞典”,卻是高先生用他擅長的隨筆體裁寫成。且舉書中對“沒有白吃的午餐”(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 )的譯文為例:
  你遠道來訪,朋友邀約去本地的扶輪社午餐會,還有名人演講,到時,主人請你也講幾句話,你連忙推辭,說毫無準備。朋友笑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你一定得講?!边@句時常聽到的調侃語,背后的哲理就是:天下沒有任人討便宜的事;每樣便宜事都有它的代價。一般認為是經濟學家佛利曼最先說的,因為他在一九七五年出過一本書,以此為名。佛氏自己不承認,也不清楚原句從何而來。
  有考據癖的都想追蹤此語的出典,以下幾種皆系揣測之言:一九六六年一部科幻小說以此為題材;一九五九年一本討論投資的書有此警句;一八八二年《芝加哥時報》記英國文人王爾德訪美,從東到西,“一路吃白食”(following a free-lunch route);一八五四年舊金山一份刊物大談當地“吃白食”的習慣。其實十九世紀,紐約、紐奧連、舊金山等地的酒館(當年叫saloon),白天招徠客人飲酒,在柜臺上常備有“免費小吃”(free lunch),如煮雞蛋、炸脆條餅(pretzel)、花生米、辣白菜。有些德國館子的相當豐富,還供應香腸、酸豬腳等,買一杯威士忌可以乘機飽餐一頓;當然,不喝酒而吃白食的,恕不招待。往后,一來經濟情形轉變,二來去新式酒吧(cocktail bar)飲飯前酒漸成高級士女的習慣,free lunch 的風尚也逐漸消失??墒怯脕碜霰扔?,被保守派經濟學家,如一九七六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佛利曼教授等人,借以表示自由市場運作的優點,反對以政府開支干預和控制國家的經濟。
  高先生旁征博引,對這句流傳甚廣的名言的解釋真是恰到好處。2004年《最新通俗美語詞典》增訂版問世,高先生在“增訂版前言”中強調《詞典》初版10年之后增訂重版,“目的不僅在為中文讀者出一本有用的參考書,同時希望作成一種交流中西文化的有趣的讀物。因此可以說這是一本字典,也不止于一本字典”。誠哉斯言。當我收到高先生饋贈的這部沉甸甸的增訂版時,不能不感受到它的學術文化價值更是沉甸甸的。它是我所見到的最生動活潑、啟人心智的英文詞典,一直是我的良師益友。
  作為翻譯家,高先生的成就同樣令人矚目。他翻譯的《大亨小傳》(大陸譯作《了不起的蓋茨比》,F.S.菲茨杰拉爾德著)、《長夜漫漫路迢迢》(尤金·奧尼爾著)和《天使,望故鄉》(T.伍爾夫著),都是美國文學名著,而他的翻譯也都是公認的名譯。在高先生看來,“翻譯在本質上是一件second best (不得已而求其次)的事,自然不免有這樣或那樣的缺陷”,所以他主張“翻譯文學不是‘對不對’的問題,而是‘不好、好、更好’的問題,而且即使一般‘好的’翻譯也必有見仁見智,各各不同的地方”。高先生謙稱自己“只是個莫‘名’其‘巧’的翻譯者”,但他對翻譯的見解卻是那么深刻而獨到。高先生的翻譯實踐也明白無誤地顯示,譯者如果中文不好,他的翻譯一定不會好。只有像高先生這樣中英文俱佳,他的翻譯才有可能臻于完美。
  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高先生是在2000年初冬香港中文大學首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大賽頒獎典禮上,他老人家是“文學翻譯組”評委。在“文學翻譯與創作專題講座”上,高先生娓娓而談,風趣地闡述翻譯是一種“妥協”,并以克林頓在美國總統競選中的連珠妙語為例說明翻譯如何傳神達意。頒獎典禮隆重的晚宴其實也是為了慶賀高先生90大壽。我記起高先生在張愛玲逝世之后寫了《張愛玲的廣播劇》一文,回憶他與張愛玲在華盛頓的一段短暫的交往,并提供了張愛玲的佚作《伊凡生命中的一天》(根據索爾仁尼琴成名作改編的廣播?。?,本想就此事向他進一步請教,因時間匆促而作罷,原以為以后還有機會,不想成了永久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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