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羅陀斯

《邁向世界共和國》,柄谷行人 Kojin Karatani著,墨科譯,臺灣商務印書館發行,2007年6月

 

    《伊索寓言》里有一則故事,經馬克思引用了,變得非常有名,故事是講一位運動健將旅行歸來,對眾人說了幾句大話,說在外邊如何颯爽風光,在羅陀斯(即現在的羅德島)跳得遠極了,沒一個奧林匹克選手比得過他。旁邊有一位聽不下去了,就插嘴道:“假若真有其事,也不需要什么見證—就當這里是羅陀斯好了,你跳吧!”這故事要給人的教訓,也無非是“事實勝于雄辯”之類的,不過,出現在馬克思筆下,那意味就陡然微妙起來了。
    《資本論》第一卷里是這么寫的:“貨幣轉化為資本,必須根據商品交換的內在規律,加以說明,因此等價物的交換應該是起點。我們那位還只是資本家幼蟲的貨幣占有者,必須按照商品的價值購買商品,按照商品的價值出賣商品,但他在過程終了時取出的價值必須大于他投入的價值。他變為蝴蝶,必須在流通領域中,又必須不在流通領域中。這就是問題的條件。這里是羅陀斯,就在這里跳吧!”馬克思的意思是,資本家如果按照商品的價值進貨,再按商品的價值出貨,那他就是白忙活,什么剩余價值也榨取不到,那么,他是怎么在這一轉手之間就實現資本積累了呢?在馬克思看來,不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經濟學家就跟說大話的運動健將一樣,是閑扯。
    柄谷行人在2006年的新著《邁向世界共和國》(中譯本:臺灣商務印書館2007年6月第一版)中,對馬克思的理論加以闡說。他指出:如果說商業資本是靠買進再賣出的話,那么,工業資本的增殖并不依賴這個,因為工業資本有“勞動力”這一法寶。具備了生產設備、原材料和勞動力的工業資本,自己就能生產商品,而且這一特殊商品可以通過勞動力增值。柄谷行人強調,通過勞動力增值,不是像我們平常說的,增加工人的勞動時間,讓他們沒死沒活地賣命,而是把工人引入到流通領域里來,讓他們用自己勞動賺來的錢來買他們自己生產的商品。這個作為消費者的無產階級形象,是柄谷行人最關注的。
    道理其實也簡單:鞋廠的女工要穿鞋,不能自己從流水線上偷偷揀一雙帶回家,她也要進商店去買。這樣一來,她作為生產者被剝削了一次,作為消費者又被剝削了一次,而且這種剝削是無止境的。柄谷行人說,靠剝削奴隸或農奴的勞動,資本主義發展不起來;是生產者與消費者身份的合一,讓無產階級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觀察一下周圍的社會現狀,我們不難發現,同樣的邏輯其實已將所謂中產階級的生活纏裹進去。比如說,最愛讀書、最愛買書的是哪幫人???不就是寫書的人,不就是在文字中討生活的人嗎?我今天寫出一篇文章,為的是明天換來更多別人寫出的文章,我既是文字的生產者,也是文字的消費者。在這一循環當中,知識資本實現了自我增值。再看看拼命工作的白領們,今天加班到半夜,為的是明天能坐著飛機到海邊享受半天陽光沙灘,出賣時間是為了換取時間。這是資本主義的悖論,這里也是羅陀斯。
    今年5月24日,在汪暉的陪同下,柄谷行人在清華大學進行了講演,然而奇特的是,此次學術活動居然沒有任何一家中文媒體加以報道,只有個別學生在自己的博客上記下了零星的印象——比如,柄谷的妻子是位美女云云。對比一下其后齊澤克在南京、上海受到的非凡禮遇,人們當然有理由為柄谷行人抱屈。
    柄谷行人是誰?他為何應該為我們所關心?簡單地說,或者,毫不夸張地說,柄谷行人是日本當今最有影響的知識分子。不但在日本國內最有影響,在日本之外也最有影響,德里達回應過他,齊澤克評論過他,齊澤克的新著《視差之見》題目就是從柄谷行人的探討里借過來的。當然,這么介紹,總歸像是一種學術上的勢利,可是,一個有著巨大影響的知識分子,其影響的形成絕不會是無緣無故的。
    目前,中國內地出版了柄谷行人的兩部著作,一是早期的《馬克思,其可能性的中心》,一是中期的《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這兩本書剛好屬于柄谷行人理論的兩翼:一邊是馬克思主義,一邊是解構主義;同時也是他論題的兩翼:一邊是歐陸思想,另一邊是日本問題。柄谷是東京大學經濟系畢業的,他青年時代對馬克思的原著,尤其是《資本論》,下過一番苦功。上世紀70年代,柄谷在耶魯大學任客座教授,受到解構主義者保羅·德曼的影響,在思想方法上轉向解構主義。中國倒也有人傾心解構主義,但似乎先天營養不良,稗販一下理論成品尚可,讓他們藉此考察中國問題,就立刻囁嚅起來,顯出一臉的菜色。柄谷行人的解構主義是消化了的,因此不管是對日本的文學問題還是思想問題,他都能深入透視。況且,馬克思主義的遺澤在他身上從未褪去,因此得以遠離解構主義末流的虛無色彩。
    早期、中期畢竟還不等于近期。近期柄谷行人的思想發生了偏移,2001年,他出版了《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一書,正式將康德作為自身思考的新基點,而康德所代替的,應該就是原來解構主義的位置。
    為什么是康德?說來話長。上世紀80年代,康德熱重興,一個標志性的人物就是利奧塔。作為《后現代狀況》的作者,利奧塔理所當然地被視為后現代主義者,但是,晚年利奧塔卻對康德發生了極大的興趣,與其說是認識論的康德吸引了他,還不如說是美學和倫理學的康德吸引了他。在柄谷行人這里,情況是相近的,他在康德的倫理維度和社會歷史維度上發現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我們知道,與恩格斯后來的補充與改寫相反,馬克思自己的著作在道德論上基本呈空白狀態,他對共產主義的道德主體似乎從未有過設想。在柄谷行人看來,康德的先驗道德思考剛好可以彌補馬克思這方面的缺失,于是,他就想到將兩者嫁接起來。當然,在我看來,這種嫁接是很難成功的。通觀馬克思的著作,可以看到,馬克思對康德的哲學是熟悉的,對他以《永久和平論》為核心的社會構想則顯得相當輕蔑。柄谷行人將自己的理論基礎建立在康德的世界公民理想上,這恰恰是為馬克思所輕視的部分。從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對普適的先驗道德一定沒有什么興趣,這種大人先生們的書齋玄想對他并無吸引力。
    其實,亨利?!熘Z在《馬克思的歷史、社會和國家學說》中有一部分就是批判將馬克思和康德嫁接起來的企圖的,他引用了馬克斯·阿德勒的話:“馬克思主義要成為社會科學,它要將社會主義理解為歷史條件的產物,是從歷史條件中引導出來的東西——任何一種倫理的論證就是對其科學方法的破壞……”庫諾補充道:“馬克思主義不是從倫理基礎出發,如果它要保持本色,那它正是一定要反對任何倫理的基礎?!?BR> 最新的《邁向世界共和國》一書,正是從康德的“世界共和國”理念出發的。在2006年10月日本《文學界》雜志的訪談中,柄谷行人談道:“康德所說的‘世界共和國’,指的是所有國家放棄主權的狀態。當然,就因為這沒辦法一蹴而就,因此康德就以漸進式朝著目標的過程而構想出國家聯合的模式來。到了二十世紀,國際聯盟或國際的聯合,就是基于康德的構想而形成的?!绻麤]有(世界共和國)那樣統整的理念的話,那么在各國從事對抗‘資本─民族─國家’的運動會被分割切斷,最后無非就是導向各國彼此對立的結果了。在各國進行‘由下而起’的運動固然很重要,但是除此之外,必須有能夠將諸國家‘從上面’來抑制的制度。而目前作為達到此目標的手段辦法,也只有聯合國而已?!窈笕祟悓⒁辉俚孛媾R史無前例、不曾經歷過的地球規模的問題吧?!?BR>    在柄谷行人的心目中,雖然不很完美,但目前的聯合國以及歐盟就是“世界共和國”的雛形,各國將權力逐漸讓渡給一個超越民族、國家的組織,借以實現世界大同。在他看來,在二十世紀發生的社會主義革命,幾乎都是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如俄羅斯、中國等),可是,即便是在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紛爭乃至戰爭也從未中斷過,這就證明一國之內的社會主義革命很難成功。于是,柄谷就想到了康德的抽象方案。問題是,一國之內的社會主義被否定,并不是在蘇聯解體以后人們才驚覺的,實際上,在列寧搞俄國社會主義革命期間,托洛茨基已經指出了這個問題。托洛茨基的“不斷革命論”恰恰是針對這一病癥開出的藥方,柄谷行人沒把眼光投向托洛茨基,卻投向了康德,這是讓人感到困惑的地方。
 在柄谷行人的理論視野中,頂替托洛茨基的居然是十九世紀的空想社會主義者蒲魯東,而原因居然又是蒲魯東身上有康德的倫理學色彩!我們知道,馬克思在致安年柯夫的信中以及在后來的名著《哲學的貧困》中,對蒲魯東進行過最無情的批判,斥其理論為“廢物”。那么,柄谷行人為什么要把蒲魯東搬出來作為自己的理論師尊呢?在《邁向世界共和國》中,他揭示了一切:“與國家社會主義相反,蒲魯東認為社會主義必須以揚棄國家為主調。他因此反對政治革命而提倡經濟革命,此舉乃是在取代貨幣、信用的情況下,以生產-消費合作社的方式,對抗貨幣與資本主義?!痹诖?,柄谷行人通過演繹蒲魯東的理論,將自己的革命方案和盤托出了:首先,要揚棄“資本─民族─國家”這個三位一體;其次,揚棄的途徑就是進行經濟革命,開展柄谷行人自己倡導的“新合作運動”。
 柄谷行人不但是個理論家,而且是個活動家。1960年,年僅19歲的柄谷就作為東京大學教養學部“全學連”的骨干分子參加了“安保斗爭”,年輕的他一直是左翼運動中的激進派。這種理論之余不忘事功的態度貫穿其學術生涯。
    2000年6月30日,柄谷行人在日本“大阪府勞動中心”正式發起“新合作運動”。對柄谷有深入研究的趙京華先生對這個烏托邦式的政治運動有過描述:“運動的運作方式和組織原則,其中關鍵在于‘區域交易制度’(作為區域通貨的一種,由加拿大人馬克·林頓創始于1983年。它主要在銀行開設賬戶并通過記賬方式來實現互酬性勞動的交易,同時也可以自行發行貨幣)的實施和抽簽制方式的導入。所謂‘區域交易制度’是在國家發行貨幣的制度之外建立一種主動的開放式勞動互酬性交換方式,從而阻止以貨幣為媒介的資本自我增殖乃至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無限循環運動?!楹炛啤鳛檫\動的組織原則是以不記名投票選舉選出多個候選人,再通過抽簽來最終決定代表者。抽簽制通過導入偶然性,可以防止權力的官僚化和組織結構僵化的弊端?!保ㄒ姟墩谓洕鷮W批判的當代意義—柄谷行人的〈跨越性批判—康德與馬克思〉》一文)不用問也知道,這種運動在現實層面是操作不下去的?;氐皆忌鐣降幕コ晷越粨Q方案,真能阻止貨幣的滲入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難得出吧?而對于抽簽制,齊澤克在他的評論文章中則有過一段機智的調侃:他說這種抽簽跟1268年威尼斯的總督選舉程序很像啊,先選出一個30人的議會,從中選出9人,再由這9人提名40個臨時選舉人,輪流隨機選擇12人,由12人再選出25人,然后,25人中選出9人,由他們每人提名5人,通過擲骰子將這45人減少到11人,由11人中的9人來選擇最后的41人,再召開一個秘密會議,選舉總督?!斑@個迷宮般復雜的程序”能防止權力的過分集中和官僚化嗎?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同樣不難得出。
 指出柄谷行人提供的現實方案存在致命缺陷,并不等于抹煞他的理論思考的價值。事實上,在《邁向世界共和國》中,柄谷指出的一些現象在左翼理論家中是有共識的,比如,“在美國,雖然民主黨和共和黨兩大政黨互相抗爭,但是在某個意義上來講,二者幾乎沒有兩樣。這種僅僅名稱互異、實則相同的現象,一般來說,只有在發達工業國家才會發生。就因為如此,在選舉之下,政黨輪替就變得經常而可能,與此同時,反正不管哪一邊贏都不會有太大差別,因此也使得人們對于選舉越來越漠不關心了。像這樣的漠不關心,是由于除了二者以外別無選擇所帶來的結果?!?BR>    在發達工業國家,政黨政治不再是真正的政治舞臺,社會主義運動必須在其它領域尋找突破口。在我看來,這個突破口,對左翼理論家們來說,就是羅陀斯:你有什么本事,就拿出來吧,看看能不能真的有所突破。然而,尷尬的是,不管是拉克勞,還是朗西埃、巴利巴爾,或者奈格里,又或者柄谷行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馬克思主義者提出的各種解決方案無一例外地缺乏可行性,都帶著濃厚的烏托邦色彩。而在這當中,柄谷行人以經濟流通領域為進路的解決方案又似乎是可行性最差的。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大局勢下,該如何讓人們自覺地走進揚棄貨幣的互酬組織或者康德說的“世界公民的道德共同體”呢?
    這里是羅陀斯,想跳得遠些真的很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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