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處】鐘擺上的怒江
怒江大峽谷每年有4個月的雨季,峽谷便常?;\罩在云霧當中。怒江大峽谷的主要原住民怒族和傈僳族原來都是狩獵民族,隨著生態與經濟環境的改變,現在已經徹底轉變為農耕民。
當地人用傳統的運輸方式—馬幫,往碧羅雪山上運輸電纜,用以架設電力線路。生活在怒江大峽谷的人們正經受著一場經濟與環境的變革,傳統與現代的生活方式交織在一起,生存與發展的問題也迫切地擺在他們面前。
在歐魯底村舉行了每年一度的洗禮儀式,儀式在村子附近的山澗中進行。每一位申請加入教會的人都要經過洗禮后才能正式成為教徒,方可參加教會所有的活動。
一位傈僳族女信徒在復活節聚會中表演贊美詩。傈僳人能歌善舞,他們用傈僳族舞蹈動作來配合贊美詩進行表演。傳教士在怒江流域傳教時不但創制了傈僳文字,還結合當地的音樂改編贊美詩,如今當地的贊美詩表演不但有混聲四部合唱,還有不少曲目就取自當地的民族音樂。
在一位基督教徒的葬禮上,親人悼別死者。
在葬禮上喝同心酒的人。
酒與歌
我被貴客般地讓到了一張既短又矮的板凳上,人未坐定,一杯清澈的水酒已經遞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周圍是一群皮膚黝黑、穿著雜亂、不修邊幅的男女,惟有對面的一位中年女子與眾不同—她神色傲然地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嘴上叼著根一尺長的煙斗,不時吞云吐霧,再把煙嘴在藤椅上敲打敲打,以除卻灰燼,然后抬頭用一種和善的眼神望著我。她的一系列動作中,兩邊耳垂上掛著的銀飾發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響。她戴著一頂青灰色的舊布帽,上身紅黑搭配的褂子繡著花邊,模樣與神態宛然一個山寨里的女大王,莊重中透著些許威嚴。
這酒看著清澈,卻并不十分醇香,端起來就有一股酒糟和玉米的混合味道沖將過來。一口下去,濃烈而渾濁的氣息從口腔剎那間盈滿胸腔直到腹腔?!芭?!一拉咻(一口干)—”人群見我一口干盡了他們遞來的第一杯酒,出現愉快而興奮的騷動?!芭笸酢庇纸o我滿上,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立刻舉著杯笑盈盈地示意要敬我的酒。這時有人嚷道:“喝個同心酒嘛!”我于是被中年男子拉起身,還沒有弄明原委他就一手摟起我的肩膀,把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另一只手舉著酒杯貼上我倆的嘴唇,慢慢倒下,酒一半進了嘴,還有一半則在眾人的推搡中潑在身上。杯中酒盡,人群再次發出歡快愜意的笑聲。
這是云南省怒江州府六庫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向陽橋頭的一個平常的傍晚,我剛剛放下行李迫切地期望在天色暗淡前看一眼已經在腦海里翻滾了許久的怒江。我打開隨身的水壺,里面是我從大理帶來的“木瓜酒”,醬紅色的甜酒倒滿了兩個塑料杯,杯子便在人群中傳遞著,人群中洋溢著一片贊美。我開始和他們聊天。原來,他們并非閑來無事在這里喝酒取樂,他們中的幾個是常年在這橋頭擺攤做小買賣的傈僳人,包括那位“女大王”。他們大都是賣酒的——一種用大峽谷中的傳統主食玉米,拌和酒曲發酵后再經蒸餾而得的白酒,怒江人稱之為“杵酒”。傍晚時分,相互熟識的傈僳人便圍攏在這里,賣酒的人也不吝嗇,倒出一杯,讓人隨意去喝,每人喝了一口便自覺傳給下一個,杯就在人群中傳遞著,直到空了,或許另一個賣家會慷慨地再次滿上,然后繼續……就在這杯酒傳遞當 中,“女大王”突然從瘦小的胸膛中迸發出一嗓深沉有力的歌聲:
“依——依賽尼在此谷涅——
霜多忙代付啊,朵——”
這便是我在四年以前第一次走進怒江,大峽谷為我拉開的序幕。
終于夜幕降臨,人群在歌聲中漸漸散去。我走上向陽橋,這座建于1970年的柔性吊橋和下游不遠新建的單孔拱橋相比,顯得瘦弱而蒼老。站在橋上,只要一有行人走過,整個橋體就會隨之顫動甚至搖晃。兩岸陡峭的山坡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恍恍惚惚,但這個城市異常狹小,視野的盡頭就完全是黑黝黝的一片,惟有隱約的V形山谷中回蕩著低沉而有力的濤聲。
怒江從一開始就彰顯了它的神秘和獨特—藏族人稱它為“那曲”,意為“黑色的河流”。是什么人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將這條大河冠以“怒”?我清晰地記得,當我正沉迷于傈僳人的歌舞時,圍觀的一位東北商人坐到我的身旁善意提醒我:“離他們遠一點好,他們出門都帶著砍刀,很危險的!”其實在我的內心里,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從最初所接觸的這些傈僳人的眼神中,從他們的酒歌里,我深深地體會到他們心靈柔軟的質感—當你用自己的靈魂去觸摸,你能感覺到它粗糙卻柔順,它怦然跳躍卻不恣肆張揚,你甚至能感受到某種舒適的溫暖。
遷徙之路
知子羅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村子,當地人仍然習慣叫它“碧江”,它也是眾多旅行者傳說中的“廢城”。知子羅在解放以前就是碧江設置局的所在地,怒江解放以后,怒江州的州府和成立于1954年的碧江縣府、以及駐軍部隊的團部都設在了這里,知子羅一度成為怒江政治、經濟和軍事的中心。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州府逐步搬遷到現在的六庫,知子羅依然是碧江縣的縣治所在地。
這個曾經輝煌的村落在1979年9月20日到10月6日連續半個多月的大雨后改變了命運。當時,碧江遭受了60年來罕見的特大洪災,山洪和泥石流沖毀了房屋千棟、橋梁百座,電站、農田被毀,還造成23人死亡??h城南北分別出現了多處滑坡,最長的達50米,下陷1米多。之后,經過專業部門的勘測發現:碧江縣城內有三組滑坡梯,內部結構復雜,縣城處在風化帶、地震帶和滑坡帶上。這個結論直接導致了1986年碧江撤縣,將原有轄區分割歸屬瀘水和福貢兩縣。知子羅成了一座“廢城”。附近的一些村民被安置到“縣城”中那些青磚灰瓦、結構牢固的大樓里面。如今村中所遺留的建筑,大都建于上世紀70年代,知子羅村民依然用當年建筑的所屬單位來介紹自己的住所—什么“縣委大院”、“糧食局”、“武裝部”、“新華書店”等每個城市才有的機構都成了“我家”。所有房子的室內,一個火塘居于屋中,原先雪白的四壁已經被煙熏得烏黑。方正的院落內堆滿柴草,家禽牲畜游走其間。
我在知子羅的朋友阿周告訴我,從知子羅往東,翻過碧羅雪山,一天的時間就可以抵達瀾滄江邊的營盤鎮了,這條路一直是進出怒江的古道—蘭坪的井鹽、牲畜、日雜用品由此進入怒江,怒江的生漆、核桃等由此運出。當年州、縣政府還在知子羅的時候,公路已經修到了埡口,但是碧江縣一撤銷,這條路就再無人問津了。
怒江的人類史其實也是一部遷徙的傳奇。這一點,我在知子羅的一次葬禮上得到了感性認知。
死者是當地的一位傈僳族人,早年參加工作成為郵電系統的線路維護員,很長時間內由他一個人負責從知子羅到碧羅雪山埡口的長途電話線路的維護。和許多傈僳族一樣,這位老人嗜酒如命。今次雖是因肺結核而亡,家人和鄰居卻都異口同聲認為是濫飲的緣故。
靈堂設在死者家寬敞的廚房中,并沒有任何特別的布置。圍著死者的遺體坐了一圈人,不時有婦女哀號一陣。屋內另外坐了兩圈人,都是來吊唁的親朋和村里幫忙的人,他們就在靈堂中烤著火閑聊,不久又開始喝酒,只一只碗,如我先前所見,每人喝了一口便傳給下一個,一批人走,一批人來,兩圈人始終不散,酒也始終不斷。人們會談論死者生前的生活,卻并沒有太多的悲傷。
不久,“哦嗬—”一個長音打破了室內的嘈雜,人們皆屏氣靜聽。一群男子圍著死者的遺體,手拉著手邊唱邊跳了起來,僅僅那“哦嗬—”一聲,就足以令人感受到即將開始的靈歌是多么深沉和濃郁,一隊人一邊頓足控制著節奏,一邊攜手前后搖擺,整個隊伍在屋子中左右移動。一位長者起了頭,其余的人便齊聲相和,歌聲一掃室內先前的喧鬧和娛樂的氣氛,立刻讓整個房子顯得凝重和哀傷。
跳了一段之后,歌舞在長長的低音中結束,參與跳舞的人,兩兩結合喝上一碗同心酒,人們的情緒從悲傷和哀悼中蘇醒,甚至包含著些許釋然與快樂。這樣的歌舞每隔半個多小時就會繼續一次。靈堂中的歌舞, 當地人稱為“跳喪歌”或者“送魂歌”,曲調用的是傈僳族傳統的“擺時”調,而內容就是一部長篇史詩,描繪將死者的亡魂回歸祖先居住地的旅程。村中長者告訴我,歌曲從怒江岸邊唱起,經過河谷森林,翻越碧羅雪山回到祖先的發祥地。歌曲把經過的地點描述得非常清楚,很多地名如今依然在使用中,并且一路求告山神、樹神、水神和各種動物,保佑亡靈順利回歸,因此怒族人也稱之為“指路歌”:
翻過碧羅雪山往東走一程
就到瀾滄江邊
再從瀾滄江順江北上
就到達山格拉地方
你就會看見阿祖阿爺在的地方
阿祖阿爺會來接你
記住 別走錯了路
別走迷了路
在原碧江縣、福貢縣的傈僳族、怒族乃至白族的支系勒墨人當中,至今都保留有類似的喪葬歌舞,雖然歌詞略有不同,但大體內容是一致的,歌曲所演繹的亡靈回歸之路,其實正是傈僳族、怒族祖先的遷徙之路。
從靈堂走出來,屋外的院子中燃著幾堆篝火,架著一口大鐵鍋,午夜時分,開始殺豬、殺羊。傳統的傈僳族葬禮男性死者要守靈9天,女性也要7天。村里人告訴我,守靈的幾天其實都是娛樂時間, 沒有悲傷。守靈似乎成了狂歡的借口。是啊,一個遷徙民族,如果不能迅速從悲傷中走出,也許早就在這貧瘠艱險的土地上消失了,這便是自然法則留在人類文化上深深的烙印。
鐘擺上的怒江
凌晨六點半,我被朋友阿周喚醒,要陪他去買豬。
阿周夫婦都是教師,這樣的職業連同他們穩定的收入在當地足以令人羨慕。但阿周并不因此滿足。記得初次與他相識的那天晚上,他興致勃勃告訴我,他盼望著掙更多的錢,盼望過上更好的生活,“像你一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正請了一幫人在村頭的一片空地上壘圍墻,那一年他從村里租下了這塊地,打算建一個養殖場,當時萬事還在開頭,他樂呵呵地說:“我現在很窮,今天請這些兄弟干活的工錢也是欠的,不過我會還的!”
5個月后我回來時,他已經養上了三只羊。其實過去十多年來,阿周的努力從沒停止過,還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經歷。
那是1990年代,因為開發碧羅雪山的森林資源,知子羅迎來了自碧江撤縣以來的第一次繁華。大批來自云南、四川等地的伐木工人進駐知子羅,一時間這個沉寂多年的“廢城”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街道兩側店鋪林立。阿周是個善于抓取機會的人。他從小本做起,直到最后開了一家飯店、一家卡拉OK廳,還買了一部微型面包車做客運生意。然而,到1990年代末,國家開始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知子羅的喧囂在一夜之間沉寂,阿周的飯店和歌廳就此歇業。恰在此時,他的父親病重,花去了阿周所有的積蓄。而后阿周的妻子分娩需要做剖腹產手術,阿周不得已將心愛的汽車也賣掉。阿周跟我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出乎意料地興奮,并沒有顯出沮喪,談話時還把電視節目調到中央七臺,收看致富信息。
我第三次見到阿周的時候,他試養的羊并沒有成功,但養殖場卻產生了不菲的效益—一個電力工程隊正架設穿越碧羅雪山的高壓線,工程隊租下阿周的養殖場做材料供應站。施工將持續半年多,阿周便在這樁生意中改變了一直以來的困境。他還把山上工程隊伙食中的豬肉生意攬下,隔三岔五殺幾頭豬送到山上去。這一個通宵,圈里的豬都宰了,他必須趕緊再補上,以備后需。
阿周的夢已然走在了路上,但對于大多數生活在怒江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人來說,找尋一個夢想都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
傈僳族和怒族歷史上連文字都沒有。上世紀初,內地會在云南滇西的總負責人傅能仁牧師開始在傈僳族地區傳教的時候就萌發了創制傈僳文字的念頭,1912年他與緬甸籍的巴東牧師商討決定用拉丁字母拼音的方法創制傈僳文,他們各自設計了一套方案,在傈僳人當中進行運用試驗,最終于1919年定稿。這套拼音文字,運用原有的26個拉丁字母和14個倒置或翻寫的拉丁字母作為拼音基礎,具有單音節多、易讀、易寫、易記的特點,很快就為傈僳族人所接受。
天主教和基督教從19世紀末開始進入怒江,經過百年坎坷的傳播之路,終于在傈僳族、怒族人當中扎下了根,尤其是基督教,已經成為怒江大峽谷最主要的宗教信仰。怒江人最終接受基督教也有深刻的文化和經濟因素,包含了濃重的功利色彩—基督教宣揚的生活方式幫助信眾擺脫了酗酒、賭博的生活方式,擺脫了買賣婚姻和殺牲祭祀所帶來的沉重的經濟負擔,提高了文化知識水平。這些都給當時仍處在原始狀態的民族以深刻的影響。
但多少年來,怒江人的貧窮并沒有得到根本改變。
圍爐夜話時,一群憨厚、靦腆的年輕人圍過來,一個勁地給我添茶,漸漸開始用生硬的漢語向我問起許多問題,大都是關于峽谷以外的生活。一個負責教堂財務、他們稱作“財經”的小伙子問我:“聽說下邊鹿馬登要建電站哦?我們江邊的水田要淹沒掉了吧?!薄麄兊拇遄託W魯底雖地處海拔1800米以上的半山腰,但水田都在山下臨近江邊的坡地上。
我順著他的話問道:“如果讓你們移民,搬到其他地方去,愿意嗎?”
幾個人都搖頭說道:“不愿意啊,前幾年有移民到思茅去種咖啡的,很多人不適應,氣候不一樣,最后還是跑回來了?!?BR> 我再追問:“這里條件這么差,種稻谷都要走半天跑到山下,為什么還不愿意走呢?”
他們微笑著,不知怎么作答,最后有人說:“畢竟在這里生活長了,習慣了。要是真的建起了大電站,或許我們的生活也能改善吧?!?BR> “真的建電站,我們肯定可以有工做,不用跑很遠也能掙錢吧,姑娘們也不會往外跑啦……”
眾人大笑,表示認可,紛紛議論他們村子在高處,也許不用移民,甚至公路改道上移或許會經過歐魯底,這時他們臉上洋溢出隱隱的企盼和欣喜。
我知道,眾人言語中的“姑娘們往外跑”指的是近年來很多東部農村青年常常到峽谷里面來買媳婦的事。據說價格已經飆升到一兩萬,很多家庭就依靠這樣的收入蓋新房或讓兒子娶上媳婦。峽谷中的婦女走出去以后,由于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同,少有幸福美滿的,很多婦女因此被迫回到峽谷中。這樣的婚姻在怒江兩岸的村寨里比比皆是。和峽谷外面的世界相比,他們的生活變化得過于緩慢,尤其是那些遠離公路、趕一次集要花上一天時間的村落,他們太需要某些外在的動因來改變他們靜若死水的生活。怒江干流建壩的事情在峽谷之外已經爭論得沸沸揚揚,建與不建的爭論其實是保護與開發永恒的矛盾。和30年前相比,怒江的植被已經徹底改變。據1946年的記載:“怒江兩岸,叢山綿亙,且林木總類繁多。樹齡數十年至數百不等,均系原始天然林?!奔词沟?980年代以前,怒江兩岸的森林在很多地方可以連綿將江面遮蔽,在江邊根本看不到現在清晰可見的峽谷的V字形狀。
但誰又能夠剝奪這里的民眾生存和發展的權利與企望呢?即使開發了,又該怎樣改變他們的生活呢?那些已經被砍伐殆盡的原始森林,是和怒江人一同生長繁衍起來的,當被一車一車拉出峽谷的時候,卻并未給他們帶來多少利益,并未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觀,這樣的開發歷史假如再度重演將是最可怕的事情。
每一次離開怒江的時候,我都會回到向陽橋頭。
“女大王”一年一年變得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