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建華:被誤讀的好人特首
作為這個體系之外又與內地頗有淵源的名流,董建華注定要進入香港的歷史。他必須走過那么一段孤獨的路,一旦時運不濟又難免失敗。
董建華:董建華在香港危難之際度過了7年的政治生涯,這位只會勤勉做事,不擅公關作秀的特首,從獨降最高行政長官辦公室,到只身一人離開,他的孤獨又有多少人 圖/IC
1997年7月1日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之時,董建華已年近60歲,依舊龍精虎猛,體健如牛。每天早上7點上班,深夜11點下班,因而在此后7年中他博得了“7-11”的綽號。他對香港的熱忱毋庸置疑,但是就應付危局來說,他那完全來自商界而非政界的行為模式卻不夠靈光。成為特首,意味著他既要帶領香港社會安全地鍥入共產主義中國,又必須孤身一人與一支帶有殖民地遺留色彩的公務員體系朝夕相處。
到董建華2005年請辭前后,這份難做的工作使得香港媒體對他的評價頗為負面,稱其執政能力低下,惟中央政府是從,民主社會需要的領袖魅力更是全無,演講枯燥如“老佛頌經”,不過對其人品卻無人毀謗。下層民眾更是對首任特首相當同情,典型的評論是:“董生是好人?!?BR> “好人”的第一個行動,出現在他就任特首3個月之后。身為貴賈的董建華站在了貧民的立場上,在上任后的第一份施政報告中提出,按照香港長遠人口及住屋需求,每年興建8.5萬套住宅,即“八萬五”建屋計劃。這一計劃的前提是,香港的房子太貴了,普通階層人士終其一生的收入也買不起一套住房。
福利主義與民生關懷,在任何一個富足公平的社會都很難遭到反對,因此建屋計劃出籠時,贊成的聲音多,反對的聲音少。如今我們都可以看到,當年正在侵蝕東南亞諸國的經濟危機即將波及到香港是一個多么必然的邏輯,但在當時的整個香港,包括董建華在內的任何人都沒有預料到這一點。
就在香港回歸翌日,泰國被迫放棄了與美元聯系匯率制,泰銖貶值。緊接著,8月份禽流感突襲,香港人“殺雞殺到手軟”—共殺了100萬只,接著就是香港新機場營運首日出現混亂局面。
對特首治下的新政府的懷疑開始蔓延,香港人因為“九七大限”而產生的政治懷疑日益具象,可是另一方面,整個經濟社會依舊信心滿滿,因為那是最悲觀的1997年,也是最樂觀的1997年。
此前的20年中,世界各地先后經歷過至少一次經濟衰退,但是香港沒有,始終像童子軍一樣大步前進。
1997年,香港是亞洲最成功的財經金融中心。公務員隊伍廉潔高效,政府奉行明確、簡單的稅制,基建、銀行及金融設施完善。人均GDP達到25000美元,在亞洲名列第2。外匯儲備928億美元,位居全球第3,它能夠給予流通貨幣的支持,不僅是1倍或2倍,而是8倍之多。
香港的經濟堡壘不僅美輪美奐,而且還仿佛堅實可靠;事實上它的骨架也確實大多是以鋼筋鑄就,除了一根玻璃梁柱:包括貿易、金融、法律、會計等在內的服務業,占到GDP的85%以上。資金的投入異常迅速,但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資金也可在短時間內迅速流出。
如今人們才能看得清楚,董建華接手的香港其實是這樣一個香港:它把所有雞蛋裝進了同一只籃子里。
當經濟危機波及這個彈丸之地,國際金融炒家入侵香港金融業之時,香港人眼中的董建華,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能力保護那些雞蛋不被擠碎的主婦。無論他是否笨手笨腳,是否竭盡全力—實際上他兩者皆是—中產階級都不會原諒他,當他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破產的時候。
這位在其后7年中被稱為“硬頸人”的特首,決定承受短痛,維持與美元的聯系匯率制度,以避免長期的不確定性。金融風暴的陰云在香港上空盤桓了18個月后,決斗的時間到來了。1998年8月,當“大鱷”在貨幣和股票市場同時張開大口時,董建華用了半個小時決定入市干預,以挽救他的城市。
香港特區政府動用了1181億港元來捍衛其經濟,這一行動高度透明而又違反了自由經濟的常規。這是一場慘烈的廝殺,“大鱷”從美國調來四五名世界頂尖的金融殺手參戰。在雙方對陣的最后兩天,不夠級別的玩家恐懼遠遁,整個市場中只有特區政府和“大鱷”揮刀互砍。
第5日,香港獲勝,但是身受重傷。時任財政司司長的曾蔭權在2000年回憶說:“一個空前繁榮的年代,黯然劃上句號?!逼浜?,SARS來襲,香港人帶上了口罩,比恐懼更可怕的是普遍的懷疑。再以后,張國榮、梅艷芳謝世,更增強了這種悲情的印象:昨夜的繁華夢境將永不重現。
香港用了漫長的7年來療傷。在這些年里,董建華言必談“經濟轉型”。在全球經濟學家看來,這一動作的合理性毋庸置疑,但在具體步驟上,則在香港內部引起了爭議。一些人認為,特區政府的長期目標缺少中短期目標的支撐,同時在路徑和方法的選擇上沒能達成最優。
制訂中短期目標,或者說找到達成一個遠大目標的具體手段,是董建華的弱項。作為港英遺留問題多多的政治社會,香港只擁有他這一個選擇,但是作為世俗社會的香港卻決不會喜歡這樣的領導者。
特首認識到了香港的產業空心化問題—香港制造業轉移至珠江三角洲,金融服務業所占比例過大。他試圖開展新型的制造業,推出“中藥港”、“數碼港”等計劃,并圖謀重振電影工業。這些項目投資巨大,回報期漫長,又不可能由政府的公共支出來承擔,因此他期望香港的大公司有所作為。
“數碼港”計劃總投資140億港元,意在推動香港成為國際信息科技中心,并幫助香港向高附加值的產業升級。
如今,對這一規劃的恰當描述只能是“往事如煙”。今天即便是深圳,IT業的發展亦超香港遠甚。
但是在1998年,香港卻是新經濟當之無愧的神話之城。李澤楷的平頭形象被視為時尚楷模,本人也被稱為“小超人”,盈科的并購活動轟動全球,TOM上市亦盛況空前。然而,這一領域里最有野心、最理想化的傳奇故事卻以幻滅收場。港人譏諷說,“科技股變科幻股”,新經濟的果子落到了別處。4年后,李澤楷面對記者提問時“呀呀呀”的張口結舌之狀進入了香港電影《金雞》。
在美國密執安州立大學的克雷寧教授看來,香港當時是陷入了經濟學所稱的“財富遞減效應”。他的淺顯的解釋是,股票市場跌落百分之四十,人們覺得自己的財富減少了,于是會減少購物支出,下一步是生產減少,最后則是受雇用的人數降低。
董建華為何遲遲不愿徹底放棄“八萬五”建屋目標?因為他的社會價值觀是福利主義色彩的。1998年2月14日,他在香港電臺朗讀了寫給妹妹董亦平的特首家書說,自己堅守三個信念,第一個就是“我們的社會必須是一個有愛心的社會”。但是一些更精明的香港人知道,政府政策制定的基礎是對經濟規律的準確把握,僅僅是美好的信念,未必帶來美好的結果。
事出偏差之后,人們最關注的當然是特首如何自我剖白。董建華不擅長危機公關。他既沒有政客式的行政素養,也不懂政客式的虛偽手段。香港人因此既不視之為惡吏,也不歡迎他。
“我讀的大學不是好學校,成績又大多是C?!痹谥v究文憑的香港,特首如此坦率地說起自己的讀書生涯。董建華不喜歡純粹游戲性的政治話語。他愿意對很多人敞開心扉,包括熟悉的記者。在請辭前一個月,他說,自己做了一份很孤單的工作,會很寂寞。以前他也曾在私下里對朋友說,從來沒想過做特首。
董建華早年在英國利物浦大學學習航運,獲得理學士學位。畢業后,其父董浩云讓他去美國通用公司去做一個普通職員?!拔覔哪愕目炭嗑癫粔??!倍圃飘敃r說。35年后,董建華成為整個世界上最刻苦的官員之一,如果不是最刻苦的一個的話。
特首每日勤勉工作的結果—雖非獨因獨果卻令人不安—卻是香港的花花世界的繽紛色彩日漸暗淡,《獅子山下》每每聽來,都是惹人悲傷多于激發雄心。好人“董生”,幾乎成為了庸碌無能的代名詞。不過直至今日,人們才重新注意到一個細節的深意:董建華請辭之際,香港已經恢復了生機。當時香港樓市復蘇,一些樓盤的價格已經恢復到1997年金融風暴前的水平。
在香港最困厄的7年,董建華坐在一個他不適合而別人更不適合的位子上。情況開始好轉時,他終結自己的使命的愿望也終于達成。
在1997年,在港英遺留的公務員體系之中,哪個官員能與中央政府順暢溝通并且獲得信任?沒有任何一個。作為這個體系之外又與內地頗有淵源的名流,董建華注定要進入香港的歷史。他必須走過那么一段孤獨的路,一旦時運不濟又難免失敗。
今日香港的一切,經濟的繁盛,與內地的依存,獲得的空前支持,又無不與那段歷史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