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專欄】彎不下腰系鞋帶的天才
丁學良 1992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是社會學思想大師丹尼爾·貝爾的關門弟子?,F為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香港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中國政法大學客座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轉型社會、全球化、發展與腐敗、華人社會的互動、大學制度等。
布蘭福德的房間只有兩樣東西——書和衣服。不僅書架上擺滿了書,地板的三分之二面積被書占著,還有三分之一,扔滿了他穿過的襯衣。每過一個星期,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遍后,一個美貌而有風度的女研究生伊麗莎白就會跑來,像仆人一樣把他的衣服拿去洗衣房洗掉。
插畫-阿糖
我在哈佛大學最好的朋友是卡爾(Kal),上期專欄里,我已經說了他的故事。我在哈佛的北園(North Yard)住時,這樣的傳奇人物還有很多。布蘭福德(Blanford)是不得不提的一位。
布蘭福德被卡爾譽為我們所住的宿舍理查茲堂(Richards Hall)那一層的靈魂人物。他當時在哈佛大學英美文學系攻讀博士,形象上頗有幾分古典文學、話劇中律師或學者的韻味,腦袋極大,頭發稀疏,濃密的胡須雖還沒有達到馬克思的程度,但至少也是后者的一半。生活作風和為人處事上,布蘭福德也完全不像個現代人??傊?,他一點都不像一個只有二十幾歲的人。
布蘭福德的生活習慣也是與眾不同。他早上十一點半左右才起床,晚上要到凌晨三四點才睡覺。別人吃午餐的時間,布蘭福德吃早餐;別人吃晚餐的時間,他吃午餐。而到了很晚很晚的時候,他才吃晚餐。
在我們這層樓的正中間,有一個common room,就是公共的大餐廳,餐廳的陽臺伸出去,很寬敞,外面是草坪。每天夜里,是布蘭福德精力最充沛的時候。當他吃完中餐后(也就是其他人的晚餐),所有的人都會圍在餐桌旁聽他講話,聽的人偶爾也會問一些問題,但基本上都是他在主講。在美國,我還沒有遇到過比布蘭福德的英文口語表述能力更優秀、更生動的人。他被哈佛大學英美文學系的教授們公認為自從1960年代末以來的15年里,該系招收的最出類拔萃的人。用卡爾的話來講,任何人和布蘭福德交談不到五分鐘,就會發現他是個天才。
布蘭福德所學的專業是英美古典文學,但他的知識面之廣,是非常罕見的。我們那一層24個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專業,有學歷史的,學比較文學的,學物理學的,學化學的,學數學的,學醫學的,學心理學的,學人類學的,學社會學的,學經濟學的,學行政管理的,差不多所有的主要學科的學生都有。但是,所有的人都承認,在他們各自所學的領域,布蘭福德都知道很多。布蘭福德的語言表達能力非常之強,和別人交談幾句話,就能把對方想說又說不清楚的問題表述得很清楚。
布蘭福德出生在美國費城旁邊的一個小鎮,叫做蘭開斯特(Lancaster)。他的家庭非常保守,好幾代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天主教比基督教更保守。布蘭福德自己也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他虔誠的信仰并沒有使他成為一個愚昧閉塞的人。他什么都讀,他對其他宗教的經典從來不采取一種封閉的狀態,他讀孔子、老子、莊子,還讀伊斯蘭教、猶太教的經典。
哈佛的研究生宿舍,每個人的房間都是一樣大的。布蘭福德的房間我很少去,除非我有問題要問。布蘭福德對所學的課程應付得太自如了,在第一個學年就被他所在的英美文學系里聘為助教,而且教的還是主講性的課程。而我們通常要在第三年才能成為助教,并且還只是給教授擔當助手。
布蘭福德上課非常受歡迎,經過口耳相傳,在哈佛校內贏得贊譽一片。布蘭福德是一個很敬業的人,平時可以馬馬虎虎,但去講課的時候是非常注意儀表的,穿上西裝打好領帶,頭發、胡子也梳得整整齊齊。但他的肚子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了從來不能自己給自己系鞋帶的地步。所以每次他都會以哀求的眼光,希望得到我們的幫助。
布蘭福德的房間只有兩樣東西——書和衣服。不僅書架上擺滿了書,地板的三分之二面積被書占著,還有三分之一,扔滿了他穿過的襯衣。每過一個星期,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穿遍后,一個美貌而有風度的女研究生伊麗莎白就會跑來,像仆人一樣把他的衣服拿去洗衣房洗掉。當時,我們還懷疑他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貓膩。后來,我、布蘭福德、弗蘭西斯、漢威、卡爾幾個人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后,我才知道,伊麗莎白出身豪門,又嫁給了非常有錢的人,被丈夫像王妃一樣寵愛。只是由于對布蘭福德極度的崇拜,伊麗莎白才心甘情愿來幫布蘭福德洗衣服。
布蘭福德有很多孩子氣的東西,他的胖就和他喜歡吃甜食有很大的關系。他對甜食完全沒有抵抗力,像孩子一樣迷戀。我自己也很喜歡吃冰淇淋,哈佛所在的坎布里奇鎮就是北美洲的冰淇淋故鄉。這里的冰淇淋品種最多、品質最好、價格最便宜,小巷子里到處都是冰淇淋店。我每天晚飯后,都會倒一杯威士忌,拿一碟冰淇淋,瀟灑個15分鐘。這時他就會投來羨慕的目光,內心充滿掙扎。
布蘭福德在專業上非常了不起,這是由于他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對于宗教典籍的解讀,非常講究追根究底。他的博士論文題目是《英國17世紀至18世紀的宗教詩歌》,選擇了自己最擅長的東西,一是神學,二是英國文學,把神學和文學結合在一起。他的博士論文通過后不久,就被劍橋大學出版社作為全世界最優秀的研究宗教和英語文學之間關系的系列研究著作之一出版。我很少會如此佩服一個同輩人。
但是布蘭福德有些恃才傲物,他只會因學識而佩服一個人,對財富、地位、資歷、等級等根本看不上眼,因此以后就得罪了他們系里的不少教授。
一次,我跟他聊到,在中國的古代經典中,我更喜歡老莊的哲學。我當時只是隨口一說,但他竟然馬上大段大段地背誦老子的《道德經》,而且把《莊子》里很多精彩段落也講了出來。這令我大為驚訝。他說他非常欣賞莊子,莊子在他看來就是西方后現代主義的鼻祖。
我和布蘭福德之間的情誼非常之深。那時雖然學習很累,但每天晚上我會去和他聊個15分鐘到半個小時。這一方面可以讓我放松,另一方面,也可以讓我感受什么是典范的英語。
布蘭福德對中國菜感到十分驚奇。美國人吃菜通常是不吃動物內臟和頭尾的,而我特別喜歡吃魚,尤其喜歡吃魚頭,他對此特別驚訝。美國人吃魚是不吃全魚的,通常只吃魚中間的那部分。有一次,他看見我盤子里放著一條又帶頭又帶尾又帶皮的魚,感到非常驚訝,說:“Ding, you eat fish with a head!”(丁,你在吃一條帶頭的魚?。┧敃r的表情就和小孩一樣。
布蘭福德對我說,像他們這樣的美國家庭的孩子,從小對中國的認識,都是基于幻覺。冷戰時期,他們在家里受到的教育是,即使蘇聯有導彈、有大炮也不可怕,因為他們畢竟還是白人。當時美國最怕的是紅色中國,說中國人不需要導彈、大炮,只要到美國,一下子就把美國人全部壓倒。
我是第一個和布蘭福德有深交的中國人,和我的交往使他改變了不少對中國的理解。同樣,和他的交往,也使我改變了不少對于美國的理解。
(丁學良口述,周筱整理,未經本人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