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學良專欄】數學科學者的宗教情懷

    丁學良1992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是社會學思想大師丹尼爾·貝爾的關門弟子?,F為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香港科技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中國政法大學客座教授。主要研究領域包括轉型社會、全球化、發展與腐敗、華人社會的互動、大學制度等。
   


    我在哈佛大學念書的時候,我們的宿舍理查茲堂那一層一共住了24個學生,其中除了那個胖得“彎不下腰來系鞋帶的天才”布蘭福德外,還有個叫漢威的香港學生對神學很感興趣。
    那一層的公共餐廳,不僅是大家用餐的地方,也是聊天的好去處。
    每天晚餐后,就是布蘭福德精力最充沛的時候。這時,他開始天馬行空地同別人聊天,能陪他聊天聊得最久的,就是漢威。
    漢威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不大會寫中文,也不會講普通話,由于語言上的隔閡,從中國大陸出去的人,當時跟香港出去的留學生之間并沒有太多交往。漢威在理查茲堂的時候,我只偶爾地去和他進行一下交流,在我看來,很難把他看成是一個中國人。我只知道,漢威在很小的時候,就在數學方面很有成就,曾代表香港參加過奧林匹克國際數學賽,還獲過獎。他的大學本科,上的是牛津大學數學系;到了念博士課程的時候,他就進入了全世界最好的數學系——哈佛大學數學系。
    漢威跟布蘭福德在一起時,很少討論專業問題;他們所討論的,大部分都跟神學有關系,在西方,討論神學問題與討論哲學問題,是永遠聯系在一起的。他們兩個天天都在認真地討論,如果對他們的專業背景不了解的話,大概會以為他們是神學院或者是哲學系的學生,完全不會想到布蘭福德念的是英美文學,漢威讀的是數學。他們的討論一般是從晚飯以后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一兩點。
    像我們這些1980年代從中國大陸出去的人,之前在國內受到的都是無神論的教育。在我們的觀念中,宗教總是和迷信聯系在一起的,認為信教的人的知識程度都比較低。但到了美國,我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從他們兩人嚴肅的討論中間,我一下子頓悟出來,宗教原來是跟哲學在一起的,宗教研究和哲學研究關系非常密切。
    我常常在旁邊旁聽。他們討論時,提得很多的名字有亞里士多德、柏拉圖,而比這兩個名字出現頻率更高的是圣·奧古斯丁。在布蘭福德看來,圣·奧古斯丁是最富有創造性的思想家之一。后來我發現,他們討論的時間越長,面部表情越是嚴肅,嚴肅得如同是在討論生死存亡的問題一樣;差不多每隔一兩個星期,我就能看到他們兩個的討論深刻到這種程度。
    我時常和漢威開玩笑,說他應該去讀哲學系或是神學院,而不是學數學。他曾經問我是不是當真這么認為。終于有一天,他跟我說:“我是不是應該去讀神學?我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彼f這句話的時候,面部肌肉都凝固了。
    說實話,我們這些大陸留學生,對香港留學生是有歧視的,最早我對漢威也是如此:第一,我們認為他們來自殖民地;第二,他一點普通話都不會說,更讓人覺得他身上中國人的氣味太少了;第三,他又對神學問題這么感興趣。但是,當我們慢慢交往深了以后,我發現他是一個非常誠懇、可靠、謙虛而執著的人。后來,我們關系處得非常不錯,雖然我與他只在一起住過一年,但他訂婚時,竟然邀請我去參加他的訂婚典禮。
    后來,漢威走上了一條非常奇怪的道路。訂婚后的第二年,他就經常跑到神學院去聽課。在不到多久后,他拿到了哈佛大學的數學博士學位,立刻被他本科時代的母校牛津大學聘了回去。牛津大學數學系雖然在全世界排不到前三名,但至少能排上前十名。
    就在大家都很羨慕他的時候,他卻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在牛津待了一年,他竟然辭職回到了美國。一方面,他覺得數學總是不能把自己的心思牽住,同時多多少少也有經濟方面的考慮。他當時的年薪是一萬八千英鎊,按照當時的購買力,只相當于一萬七千美元。
    回到美國以后,漢威找到了一份出乎我們意料的工作:到華爾街去做投資和股票市場的數學模型。1990年,他一年就能賺十幾萬了,大概是在英國收入的5倍。在我們這些學生眼里,這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然而漢威永遠不會讓我們失望,就在我們瞪大眼睛羨慕他的時候,他又為我們制造了另一個“驚喜”:在華爾街工作了不到兩年,他毅然決然地辭掉了年薪十幾萬的工作。在已經拿到了哈佛數學博士學位的情況下,他又報考了神學院。在我的印象中,他大概是在普林斯頓念的神學。在與神學院的面試官面談以后,人家就發現他對神學相當入迷,對神學問題刨根究底,不僅僅把神學問題當作是道德問題,而且還把它當作自己人生當中最重要的知識問題,神學院負責面試的人對此感到非常驚訝。
    在他讀神學院以后,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后來據布蘭福德告訴我,他在神學院念得非常杰出,拿到了在神學院最具聲望的獎學金,畢業后,在紐約的一個教會擔任類似教長的工作。
    對于我這樣背景的中國留學生來講,漢威身上有幾點是永遠忘不了的。第一,在他和布蘭福德討論神學問題的時候,你無法把神學和迷信聯系在一起,那是一個極其精深的知識問題。第二,在他身上,有著一種為了追求人生的終極真理,可以放棄一切的精神—他后來是否成家、結婚,我也不得而知。
    漢威雖然是個華人,但是他的精神世界卻是純粹美國式的。
    在全世界經濟和工業化程度最發達的國家,美國的宗教影響是最大的。我們中國有時候在很多問題上與美國發生摩擦和誤解,要說中國對美國最深、也最根本的誤解,不在行政層次,不在權力分配層次,而是在宗教層次。在美國,無論是在教育、選舉、家庭生活或是其他方面,宗教的力量強大無比。最基本的原因就在于,美國最早的移民中,多數人是在歐洲老世界因宗教信仰問題受到排斥和迫害,逃到美國來尋找宗教自由的清教徒。
    在美國,宗教對社會基層的影響力是巨大的。最好的私立學校中,有大約百分之九十五的學校在最早的時候都是跟宗教聯系在一起的;最好的醫院里,有百分之八九十最早也是跟宗教聯系在一起。
    中國要想減少同美國交往過程中所產生的誤解,必須要好好研究宗教對美國社會、政治、文化的影響。在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宗教就被看作是資本主義在美國發達的倫理基礎。
    在全世界的富裕國家中間,美國的民間捐贈的比例是最高的,新教鼓勵人們把自己的財產捐贈出來,像蓋茨、巴菲特、哈佛之類的慈善家,在美國比比皆是。清教徒提倡勤儉節約,反對奢華縱欲,例如股神巴菲特,住的房子是多年前幾萬美元買的老房子,開著一輛二手破車。如今他已超過蓋茨,成為世界首富。美國的高遺產稅政策,是防止美國的富豪子女們被黃金“泡爛掉”的制度保障。在美國,真正非常有錢的人家的子女,很少露富;喜歡露富的,大多是亞裔人,尤其是華人。這個現象一方面跟遺產稅有關系,同時也跟新教的影響有關:他們強調節儉和勤奮的進取精神。新教在馬丁·路德改革之后,不再認為財富是罪惡的東西,贊許現世財富的積累,認為只要掙錢的方式正當,一個人的錢掙得越多,證明他向上帝捐獻的財富越多。他們把自己的財富用來回饋社會,在美國,回饋的對象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醫療,一個是教育,這兩個領域既是現代社會花錢最大的兩個方面,又是純粹經濟學理論中人力資本最重要的兩個部分。在美國社會,人們捐贈的廣度和捐贈的持續程度,非常令人感懷。
    一個會掙錢的人是能人,而會花錢人的人則是圣人。(李胡平整理,未經本人審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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