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天崩地裂之時756年 潼關失守
安史之亂
羯胡事主終無賴
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九日,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反叛,率突厥、契丹、奚、室韋各族軍共十五萬人,從范陽(今北京地區)南下,以“清君側”、殺奸相楊國忠為名攻向長安。中國歷史上最關鍵也最突兀的轉折點——“安史之亂”由此揭開序幕。
這場內亂的爆發,不能簡單歸結為安祿山的個人野心或唐玄宗的昏庸或楊國忠的奸佞,而源于唐內部的結構性矛盾。
此前多年,唐朝內地居民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民?!皯浳糸_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保ǘ鸥Α稇浳簟罚┟耖g富足,國家強盛,文治昌明,藝術燦爛,是中華文明最令人難忘的鼎盛時期之一。
為這個時代錦上添花的,是大唐的赫赫武功。幾乎每一年,長安街頭都會傳來唐軍在萬里異域大勝的消息:范陽節度使安祿山在大漠中大破契丹、安西節度使高仙芝攻滅小勃律(今克什米爾地區)、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又在青海湖上連敗吐蕃……從日本到突厥,從印度到大食,各種膚發和服飾的貢使都可以在長安街頭看到。人們將此視為天朝上國應有的威儀氣象,卻很少想到其中隱伏的問題:朝廷連年東征西討,對外用兵,但內地卻仍是一片繁榮興盛,基本沒有出現漢朝擊匈奴、或者隋朝征高麗所帶來的大動蕩,為什么?
說穿了很簡單:以夷制夷。唐朝前期,歸附內遷的胡族不計其數,大都集中在東北、西北邊陲。為了抵御吐蕃、突厥、契丹各部,中央又在這些地方設立藩鎮,由節度使總攬軍政大權。軍隊從當地居民中招募,大多是內遷的少數民族,稱為“蕃兵”,后來為了便于管理,連將領也多從少數民族中選拔,稱為“蕃將”。蕃將的官越做越大,如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三大節度使都是蕃將出身。如此則軍隊不必從內地征發,軍需補給可以就地滿足,內地人民也不會受到干擾;雖然仍然需要支出巨額軍費,但對富庶的大唐來說也算不了什么。
但這樣就形成了“外重內輕”的局面:內地的漢軍軍備廢弛,邊疆的蕃兵兵強馬壯,軍政大權就集中在幾個胡人節度使之手。
安祿山是所謂“雜胡”,父親是大月氏的后裔粟特人,母親是突厥人。他幼年時便從中亞遷到東北的營州柳城(今遼寧朝陽),這里粟特人移民聚居,成為當地藩鎮軍隊的骨干。在討伐契丹、奚、室韋、靺鞨等的戰爭中,安祿山靠軍功起家,又善于揣摩上意,得以飛速升遷。叛亂前夕,他已經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個節度使,控制了今北京、河北、遼寧、內蒙東南及山西北部的廣大區域,甚至被封為東平郡王。他的手下既有本族的粟特、突厥武士,也有投降過來的東北各族的精兵,再加上一部分漢軍,共有十五六萬人。占唐朝軍隊總數的三分之一。
平心而論,長安朝廷并非腐朽昏聵到了對此毫無覺察的程度,但外重內輕的局面一旦形成,便再難收拾。宰相楊國忠和太子李亨屢有進諫,說安必反。玄宗為了籠絡安祿山,不予置信,并批準安全面任用蕃將代替漢將;但楊國忠等人仍不斷收集安造反的證據,不斷在玄宗耳邊吹風,甚至非法抄了安祿山在長安的宅第;安祿山很快便通過長安的關系得知這些事情,感到疑懼。天寶十四載夏,玄宗對安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催他入朝并打算剝奪其實權。安祿山此時如果入朝,無疑是將性命交到政敵手中,但如拒不入朝,更會引起朝廷的猜忌。安祿山既非愚忠,更非高尚,他選擇了立刻造反。
洛陽宮殿化為烽
十一月十五日,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快馬加鞭傳到長安。白居易《長恨歌》云“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似乎玄宗君臣立刻被這個消息嚇得魂飛魄散,其實遠非如此。玄宗當時正在驪山華清宮洗溫泉,得知消息,他更多是為安祿山辜負自己的信任而惱怒,而并不擔心能否迅速討平叛軍。楊國忠更是為自己的預言說中而面有得色,以為可以趁機滅了安祿山。第二天,安西節度使封常清主動請戰,要求去洛陽募兵,說幾天之內就可以取下安祿山的項上人頭。玄宗龍顏大悅,當即把安祿山的職位送給他,封他為范陽、平盧節度使,封常清隨即趕往洛陽。
幾天后玄宗返回長安,開始進一步的部署:先殺了安祿山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又將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安祿山的同族)調入長安監控,而代之以九原太守郭子儀。玄宗并從長安城中招募軍隊,號稱“天武軍”,以榮王李琬為元帥(掛名), 高仙芝為副元帥(實派),準備東征。
局勢的發展大大出乎玄宗君臣的預料,河北本是安祿山的轄區,戰事忽起,各州縣的官吏或棄城而逃,或開門迎降,或為叛軍輕易擒殺。十幾天內,河北諸郡全部陷落,叛軍兵臨黃河。十二月二日,叛軍主力以浮橋渡過黃河,隨即攻下靈昌、陳留、滎陽等郡,兵鋒直抵武牢(即虎牢,避祖李虎之諱)。
此時,唐前線指揮封常清在洛陽招募了約60000人, 還沒來得及過河,叛軍卻已渡河南下。封這才叫苦不迭:他招募的軍隊大都是些市井子弟,平素好勇斗狠,卻缺乏基本的軍事訓練,是一群烏合之眾。而洛陽武庫中收藏的兵器年深日久,也腐朽不堪,最后這些新兵只有拿著木棒出戰,去對抗叛軍兵強馬壯的萬千鐵騎!靠這支軍隊,封常清勉強在武牢組織了一場抵抗,結果是被打得滿地找牙。
封常清退守洛陽,叛軍隨即追來,輕易攻進了洛陽城。封收集殘部,在洛陽城中進行了幾次巷戰。十二月十二日,叛軍攻下了東都洛陽,朝野震驚。詩人李白當時正在求仙問道,覺得已參悟玄機,感覺騰云駕霧般,忽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由從天上跌回人間,憤然寫道 :“ 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盡冠纓!”
封常清率殘部逃到陜郡,正好碰到在西域時的老上級高仙芝率領50000人的“天武軍”從關中出來。這批軍隊也是由長安的市井子弟組成,戰斗力和封的敗兵相似。封此時已經深知敵我實力懸殊,勸高不可迎戰,宜立即回潼關,守住通向關中的最后一道關隘。高深以為然,二人合軍回轉,路上被叛軍的先鋒騎兵趕上,又吃了一場敗仗,死傷無數。封高二人剛趕到潼關,叛軍的前鋒騎兵便到了,看到守衛嚴密,只得悻悻而還。
雖然如此,畢竟安祿山的主力部隊已經匯集洛陽,如果立即全力進攻潼關,勝算還是很大。但洛陽是唐朝的東都,繁華富庶不在長安之下,安祿山手下的胡兵胡將久在邊疆苦寒之地,何曾見過這等名都景象,入城之后胡天胡地大肆劫掠,一時無心西入關中。安祿山本人也飄飄然起來,大張旗鼓準備在洛陽稱帝,而暫時擱置了西入長安的計劃。朝廷這才有了喘息的時間,連忙招兵買馬,命四方勤王之師火速前來平亂。
朝廷忽用哥舒將
高仙芝是高麗人,和安祿山正好形成鮮明的對照。一個出身“東夷”,卻常年用兵西域,一個出身中亞的雜胡,卻一生鎮守東北。而此時在中原腹地的不期而會。兩大名將看來即將一決高下。但歷史并不像小說那么浪漫,到了十二月十八日,高仙芝就被玄宗殺了。
事情是這樣的:玄宗為了便于控制天武軍,派宦官邊令城監軍。此人不懂軍事,對高仙芝死守潼關非常不滿,幾度想干預指揮,高仙芝都沒有聽他的(監軍只有監察和奏事權,而沒有軍事指揮權)。邊令城一怒之下,就回長安向玄宗打小報告,說高、封不敢出戰,導致喪師失地,還貪污了不少軍糧軍餉。玄宗驚怒交加,命邊令城即刻回潼關將高、封二人處斬。二人被斬首的那一天,觀者無不為他們喊冤,據說聲震天地,只是幾百里外的玄宗怎么也聽不到了。
按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具體的攻防方針可以斟酌,所謂貪污云云更需要具體查證,以這些罪名不經任何調查審訊而立即在軍中處死主帥,簡直不可理喻。玄宗雖然老邁,又何以愚昧至此?看來合理的解釋是:唐軍的一觸即潰給了他沉重的精神打擊,邊令城的控訴正好給他以遷怒的對象。高、封二人枉死,不但使士氣沮喪,也使得岌岌可危的前方戰局無人主持。關東形勢急轉直下,玄宗也再沒有御駕親征的勇氣。不用多想,東征的最佳人選就躍入玄宗的腦海:哥舒翰。
哥舒翰是和高仙芝齊名的一代名將, 任河西、隴右節度使,征討吐蕃,功勛卓著,時人歌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彼桶驳撋绞桥f仇,結仇的原因說來也滑稽。哥舒翰的父親是突厥人,母親是粟特人,和安祿山都屬于混血雜胡。天寶十一載,哥舒翰、安祿山都在長安朝見天子,在一次宴會上,安祿山為了和哥舒翰套近乎,說:“我父是胡,母是突厥;公父是突厥,母是胡。與公族類同,何不相親乎?”不料哥舒翰漢化程度比較高,愛讀《左傳》和《漢書》, 最忌諱別人說他是“胡人”,不但不領情,還譏諷安祿山是“野狐(胡)”。安祿山大怒,罵道:突厥佬竟敢如此!二人從此結下深仇。玄宗決定任用哥舒翰,也是看重了這一點。
哥舒翰這兩年來中了風,一直在長安休養,玄宗命哥舒翰繼任為兵馬副元帥,率領剛剛趕到的河西軍80000人及其他各路援軍,連同高仙芝舊部共約210000人,駐守潼關。玄宗另下詔命天下各路軍隊從四面進軍,合攻洛陽。從這時開始,玄宗的戰略就以收復洛陽為核心。在他看來,東都的淪陷是自己作為一代英主所面臨的奇恥大辱。這種戰略構想上的偏差后來造成了嚴重的后果。
幾天后,玄宗親自餞行,哥舒翰抱病出京。幾十萬市民沿街觀禮。那天本來旌旗飄揚,儀隊壯觀,不料出城時旗桿觸到了城門,旄首墜地。這似乎是一個兇兆,不禁在所有人的心頭留下了一片陰影。
哥舒翰的主力軍大都調自河西走廊,也主要由胡族組成,包括奴剌、頡、跌、朱邪、契苾、渾、蹛林、奚結、沙陀、蓬子、處密、吐谷渾、思結十三個部族,分屬突厥、鮮卑、回紇等族。而洛陽叛軍則包括突厥、契丹、奚、室韋諸族。漢族政權下的叛軍和征討軍,卻都主要由胡人組成,而且包括名目眾多的各色雜胡,這是只有在安史之亂中才能見到的“奇觀”。
三.翻然遠救朔方兵
天寶十四載在一片慘淡中結束, 天寶十五載(后改為肅宗至德元載)元月,安祿山如愿以償,在洛陽登基,稱大燕皇帝,建元圣武。手下將領各有封賞。
正在安祿山得意洋洋之際,形勢卻在迅速起著變化。河北各郡本來不是真心歸附安祿山,十二月底,常山(今河北正定)太守顏杲卿和從弟平原太守顏真卿等聯絡,起兵反正。河北十七郡紛紛響應,重新歸于中央,只有范陽、盧龍等六郡仍然在安祿山控制下。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抓住這個機會,推薦部將李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分兵10000人出師河北。
安祿山正打算一鼓作氣攻克潼關,卻忽然得知后院起火,河北眼看不保,急忙派史思明、蔡希德等驍將回軍河北。河北各郡畢竟軍力弱小,史思明等率大軍重來,又紛紛淪陷叛軍之手。正在這時,李光弼率朔方援軍從太行山中殺出, 再次占領常山。史思明進軍迎戰,雙方殺了個難解難分。
朔方軍是朝廷手中僅剩的兩支有戰斗力的邊防軍之一,也主要由突厥、薛延陀等胡族組成,戰斗力和河北軍團不相上下,此時正好大顯身手。史思明與李光弼激戰,從一月打到三月,打了個平手。后來史思明派兵切斷李光弼軍的補給,李光弼軍糧耗盡,向郭子儀告急,郭子儀于是親率朔方軍主力十余萬人出井陘,進入河北,聲威大振。四五月間,二軍先后在九門、沙河等地大戰,叛軍兵力居劣勢,連番敗績。蔡希德跑到洛陽向安祿山告急,安祿山又分兵兩萬給他,并從范陽老巢調了一萬兵馬南下,總共五萬多人。兩軍在恒陽相遇,郭子儀不輕易出戰,深溝高壘,進行小股襲擾,讓叛軍進退兩難。當地人民也紛紛自發組織民兵,開展游擊戰,牽制和分散了叛軍的兵力。河北各郡再度宣布反正,并自發切斷了安祿山的后方退路。給叛軍以嚴重的威脅。
另一面,安祿山攻下洛陽后,便令將領張通梧、楊朝宗等攻略東南,奪取江淮富庶之地。結果唐朝官員張巡、魯炅在雍丘、南陽兩地死守, 叛軍圍攻了幾個月都攻不下來。這樣一來,到了天寶十五載夏天,叛軍在正面受阻于潼關守軍,左翼的南下攻勢被消解,右翼的退路又被切斷。當初聲勢浩大的進攻狂潮變成了坐困洛陽及附近幾個州郡的局面。安祿山沮喪起來,某天把當初勸自己造反的幕僚叫來大罵一通:“汝原向我道萬全,必無所畏。今四邊若此,賴鄭、汴數州尚存,向西至關,一步不通!河北并已無矣,萬全何在?更不須見我!”
天下沒有后悔藥吃,安祿山強打精神,考慮放棄洛陽,逃回范陽。正猶豫不定時,千里外的長安朝廷中,各懷機心的唐玄宗和楊國忠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
聞道長安似弈棋
哥舒翰鎮守潼關之后,正面戰場的形勢安定下來。叛軍各部在河北、河南各地鏖戰,也大大分散了洛陽-潼關一線的兵力。安祿山無力大舉西攻,只派兒子安慶緒試探性地攻了一次,很快被哥舒翰擊潰。詩人杜甫當時住在潼關以西的白水,東都淪陷后一直惶惶不安,得知哥舒翰守關后心神大定,遠望潼關方向,遙想大軍陣容,不由詩興大發:“兵氣漲林巒,川光雜鋒鏑。知是相公(指哥舒翰,當時加封為宰相)軍,鐵馬云霧積!”(《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
雖然軍事上日益穩定,但此時長安朝廷與哥舒翰之間的關系卻變得越來越微妙。據史書上的說法,楊國忠與哥舒翰不睦,這時有幕僚勸說哥舒翰留兩萬兵馬守關,以大軍攻入長安誅殺楊國忠,為民除害。楊國忠不知怎么聽到風聲,惶惶不可終日,設法在玄宗耳邊吹風,要他立即派哥舒翰出戰,收復洛陽。
后人談及此事,常常單純歸罪于楊國忠的奸佞。但撇開道德批判,不難看出哥舒翰和朝廷之間的權力失衡才是關系緊張的根本原因。玄宗本人更擔心:在他看來,哥舒翰手握重兵,卻不及時進軍洛陽,就是有問題。
五月,安祿山的部將崔乾祐駐扎陜郡,放出三四千老弱殘兵四處招搖,故意示弱。消息報到長安,玄宗命哥舒翰趁機攻破敵軍的薄弱環節,以圖收復洛陽。哥舒翰苦口婆心,想勸玄宗收回成命:“祿山久習用兵,必不肯無備,是陰計也。且賊兵遠來,利在速戰。今王師自戰其地,利在堅守,不利輕出;若輕出關,是入其算。乞更觀事勢?!边@時郭子儀、李光弼也聯名上奏,說只要潼關一帶能夠守住,朔方軍很快便能北取叛軍的老巢范陽,此時實在不必冒險出關。
道理是不錯,但玄宗也有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收復洛陽是他一切計劃的重中之重;另一方面,玄宗對雙方兵力也有大致的了解,安祿山四處分兵,崔乾祐部的兵力不會多過兩萬人,而哥舒翰手頭差不多有二十萬人。以十對一,又以久經沙場的河西軍為主力,玄宗不相信打不過區區叛軍。哥舒翰大軍駐扎在潼關,本身就有后患:同樣是一個“雜胡”,同樣是一批胡人軍隊,同樣是外重內輕,安祿山能反叛,哥舒翰為什么不能?
左思右想,玄宗心意已決,遂不斷派宦官前往潼關,嚴令哥舒翰立即進軍,據說前后使者在路上都能相互望見。雖然古有“將在外,君有令而不受”的說法,但在皇帝眼皮底下,又處于被猜疑的地位,除非真的造反,否則必須從命。哥舒翰無奈之下, 撫胸慟哭。六月初,哥舒翰親率二十萬大軍離開潼關,沿黃河南岸向東進發。另有一百多艘糧船沿著黃河和軍隊平行前進,作為唐軍的水上補給線。
玄宗和楊國忠得知哥舒翰終于出兵,大概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他們不會想到,他們居然是在為自己掘墓。
四萬義軍同日死
史書中常常大肆渲染哥舒翰出征前的悲情氣氛,似乎楊國忠的讒言和玄宗的昏庸已經將整個王朝推入了萬劫不復之境。但換個角度看,玄宗雖然在自己的防御體系上打開了缺口,但也考慮到了己方實力對比上的優勢,不是全無勝算。最后的問題恰恰出在哥舒翰本人身上。
事實上,現在的哥舒翰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在青藏高原上縱橫馳騁的英雄將軍了。多年的中風病消磨了他的頭腦和意志,在潼關的半年里,他已經不能處理日常軍務,而不得不委托給部將田良丘,田良丘又分派王思禮主管騎兵,李承光主管步兵,二人互不服氣,常有矛盾??梢粤舷?,這次抱病出征,哥舒翰的精神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各軍仍然得分派給諸將統帶,難有及時的統一指揮。
六月四日,唐軍在靈寶的西原(今河南靈寶西南)與崔乾祐軍相遭遇。叛軍把守著向東的必經關口:在黃河和南岸山嶺間一條長約七十里的隘路。哥舒翰命軍隊停止前進,在西原就地扎營。他既然深知崔乾祐一直在誘自己出戰,自然不敢貿然前進,而必須作一番周密部署。
唐軍在西原上停留了四天。在這段時間里,哥舒翰用船隊將30000兵馬運到黃河北岸,并將剩下的軍隊分為兩個梯隊,王思禮等率精兵50000人在前,龐忠等率其余十多萬人跟在后面。哥舒翰本人同田良丘乘船浮在黃河上,觀察敵軍的兵勢。這一部署最大的問題,是哥舒翰莫名其妙地將30000人調到河北,既不是投入戰場,也不是留在后方作預備隊。最合理的解釋是,哥舒翰打算以此切斷敵軍可能的退路,造成敵人心理上的恐慌。但效果卻恰得其反。
六月八日,哥舒翰乘船沿這段黃河上下了一番,看出崔乾祐軍人數稀少,于是命大軍前進。王思禮等人硬著頭皮,沖入隘路之中,北面是洶涌的黃河,南面是高聳的山崖。哥舒翰大概覺得在黃河里還不夠安全,干脆在河北上岸,登上一座山丘,和30000唐軍一起擊鼓吶喊,在足夠安全的距離外為南岸的弟兄“打氣”。在這種情況下,主帥顯然無法親臨指揮,只有靠各位將領隨機應變了。
大軍行進中,叛軍的“伏兵”果然出現,從山崖上扔下石頭木塊,砸死砸傷了不少人。不過唐軍畢竟人多,也多少作了一些防護,大多數人扛過了這一關。唐軍大概覺得對方技止于此,繃緊的神經放松了不少。到了前方較寬闊之處,崔乾祐手下的主力軍終于現身:全軍不到一萬人,十個一群,五個一堆,或疏或密,或進或退,毫無陣形,唐軍將士愈發覺得輕松,紛紛笑道:趕緊滅了賊軍吃午飯!
唐軍列陣完畢,向前沖擊,果然不出所料,叛軍一觸即潰。唐軍將士紛紛呼喝追趕,漸漸不成陣列,此時四散奔逃的叛軍士卒忽然一起散開,露出后方刀矛森然的一支齊整鐵軍,這是崔乾祐埋伏的一支約5000人的精兵。他們發出整齊的吶喊,上前拼力死戰。唐軍雖然占有數量優勢,但大量軍隊堵在狹隘的小路上,無法及時投入戰斗。兩軍一時斗了個難分難解。但唐軍堵在河谷中,而叛軍占據有利地形,形勢對唐軍漸漸不利。
唐軍并不是毫無辦法,很快軍中便推出了幾十輛馬車。這是哥舒翰先前的部署,意在用馬車的強大沖擊力沖破敵軍的防線,然后步兵騎兵一起趁機沖過關口。馬車上還蒙了氈子,上面用金銀裝飾,畫了張牙舞爪的龍虎之形,意在驚嚇叛軍的馬匹,讓對方自亂陣腳??纱耷v也有防備,一見馬車出現,便命拉出許多草車堵在關口,上面堆滿了草料木柴,然后放火焚燒。正當午時,東風迅急,很快連唐軍的氈車也都燒著了,火光熊熊,黑煙升騰,遮天蔽日,順風將唐軍包裹在一片煙火中。拉車的馬匹受驚,在人群中橫沖直撞,使局勢更加混亂。唐軍根本沒想到這招,頓時驚慌失措,身邊都是煙塵,什么都看不清。士兵們以為叛軍會趁機大舉進攻,為了自保忙不迭地拔出刀劍揮舞,結果卻是自相殘殺。好不容易制止了騷亂,唐軍又以為叛軍就躲在煙幕后面,急忙放箭亂射,又白白浪費許多箭矢。崔乾祐好整以暇,一車燒完又拉出一車,唐軍始終沖不出這片煙幕,只能不斷地放箭以保障自己的安全。一直到了傍晚,叛軍的草車也燒完了。煙幕才逐漸消散,唐軍才知道想象中的敵軍并不在煙幕中。
敵軍在哪里呢?答案很快便隨著背后傳來的隆隆馬蹄聲而揭曉。當唐軍在煙幕中浪費時間和箭矢的時候,崔乾祐已經派出了最精銳的同羅(突厥的一部)騎兵從南面山中迂回到唐軍后方,出其不意發動攻擊。這是他最精彩的一步棋。早已精疲力竭的唐軍腹背受敵, 頓時首尾大亂, 不知所措。許多人堵在一起,連轉身都困難,更不用說進行防御。轉眼間,同羅騎兵從后面殺來,箭如雨下,路徑狹隘,唐軍士兵躲都躲不開,轉眼間紛紛倒地。
到了這個地步,唐軍殘余的抵抗也全盤崩潰,有的丟盔棄甲往山里逃,有的不顧性命往河里跳。哥叔翰在山上看到這一幕,忙派泊在北岸的糧船前去救人。一百多艘糧船開來,給士兵帶來了一線希望??上嘀嗌?,無數士兵幾乎同時涌向黃河邊上,想搶船渡河。但糧船的運載能力有限,哪里經得起幾千幾萬人往上擠?在混亂中,一艘艘船沉入河底,真正逃走的寥寥可數。同羅騎兵追亡逐北,沿著河岸肆意砍殺。許多唐軍將士只有跳進河里,北方戰士本來不善游泳,何況夏天的黃河波濤洶涌,據說淹死的將士就有好幾萬。被殺被俘的不計其數。能夠逃走的還不到一成。至此,五萬精兵被全部殲滅。統帥王思禮的戰馬中流矢倒斃,本人差點送命,靠騎屬下的馬才逃了出來。王思禮后來奔赴肅宗行在,差點因為潼關之敗被斬首,因為在用人之際,才留了一條性命,日后居然屢立奇功,躋身中興名將之列。
精兵被全殲,后面的十多萬烏合之眾更是不能指望。聽說前方戰敗之后,大隊人馬扭頭就跑,生怕被敵軍趕上,沒有半點抵抗的意志。瘋狂的潰逃延續了一夜。這些人在路上被叛軍趕上殺死的已經不少,其他人一路奔回幾十里外的潼關,也不見得幸運。潼關的關口外為了防御叛軍,挖了三條壕溝,寬兩丈,深一丈(一丈約合兩米),結果十幾萬人馬跑來,相互擠壓踐踏,許多人直接掉進壕溝中,很快把幾條溝都填滿了,居然讓后面的人如履平地。最后回到潼關的只有不到八千人。
哥舒翰在河北的部隊也好不了多少。遠遠望見黃河南岸兵敗如山倒,糧船也大都沉底,人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大難臨頭,整支軍隊自行瓦解,各自逃命去了。哥舒翰已無心收拾敗兵,急忙帶領數百精騎,從首陽山西面連夜渡河,設法返回潼關。這時大概已經是九日早上,潼關還在唐朝手上。但崔乾祐已經兵臨關下(先前逃歸的士兵用身體為叛軍鋪平了壕溝),開始大舉攻關。
胡虜千秋尚入關
很難想象哥舒翰在潼關不留一點后備軍隊,而散去的數萬大軍也能重新聚攏一部分。這時候如果哥舒翰全力守關,不是完全沒有堅守的可能。但縱然哥舒翰還對朝廷忠心不貳,手下的將領們卻紛紛開始為自己著想:如果潼關守不住,叛軍一攻進來自己就性命不保;即使守住了,朝廷也會追究靈寶之敗的責任,自己的項上人頭多半難保,高仙芝、封常清就是前車之鑒。左右都是死,守關還有什么意義?不如直接投降叛軍,或許還能有所封賞呢!
于是蕃將火拔歸仁等人謊稱有緊急軍情,把哥舒翰騙出來團團圍住,勸他歸降叛軍。哥舒翰這時表現得頗有氣節,堅決拒絕??纱蠡锏纳砑腋毁F都在他身上,哪里還由得他自己作主,眾人一擁而上,將哥舒翰捆成一團扭送叛軍去了。崔乾祐大搖大擺,毫不費力便占領了潼關。
安祿山正在洛陽發愁,誰知道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不但哥舒翰軍團被全殲,潼關被攻下,而且老仇人哥舒翰還落在自己手上。安祿山喜出望外,立刻提審哥舒翰,問道:“汝常輕我,今日如何?”哥舒翰這時也不顧晚節不保,為求保命,連連叩頭道:“肉眼不識陛下,遂至于此?!庇直硎究梢詫懶湃フ薪道罟忮龅热?,為“大燕”效力。安祿山心情正好,于是放了他一馬。目前的緊迫任務,自然是立即挺進長安,至于哥舒翰,日后有的是機會整治他(哥舒翰后來招降諸將未果,被安祿山暗中殺死)。
或許是歷史的諷刺,在靈寶之戰的同一天,李光弼在千里之外的嘉山(今河北定州西)大破叛軍,斬殺四萬多人,俘虜數千人。叛軍主帥史思明從馬上掉下來,光著腳狼狽奔竄,險些送命。叛軍在河北的主力被全殲。這是開戰以來政府軍獲得的空前大勝。但是興高采烈的郭子儀、李光弼們還不知道,這天在靈寶和潼關發生的一切已經使這場勝利變得毫無意義:叛軍即將攻入關中,也很容易攻取河東,為了保衛朝廷中樞,也為了避免后方被抄,朔方軍將不得不放棄現在的一切戰果,后撤到河東和關西,并且轉攻為守。
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塊已被推倒,一連串事變隨即發生。四天后,唐玄宗帶著太子李亨、楊貴妃、楊國忠等人離開長安,倉皇西逃,次日就發生了著名的馬嵬驛兵變,楊貴妃姐妹、楊國忠被殺。隨后,玄宗和李亨分開,玄宗逃到四川,失去了對整個帝國的控制,李亨在靈武被擁戴即位,是為肅宗。叛軍隨即占領世界之都長安,大肆燒殺擄掠,“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杜甫《哀王孫》),長安城籠罩在數百年未有的恐怖之中。
隨著潼關的失守,本來可以在一年內結束的“安史之亂”又延續了七個漫長而血腥的年頭,并且擴大了好幾倍的規模。殘酷的戰爭奪去了三千萬人的生命;唐朝欣欣向榮的經濟體系遭到沉重的打擊,再也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吐蕃、南詔等族趁火打劫,紛紛在邊疆攻城略地;在平亂過程中,藩鎮割據的局面開始形成,內輕外重的危機更加嚴重;河西走廊與河北北部從此脫離中央政權,再也無法遏制契丹、黨項等族的擴張,中國的政治版圖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決定了此后一千年的歷史命運。
隨著潼關的失守,中國人的世界再也不是以前的世界。古老的政治秩序崩潰了,大唐盛世從此一去不復返,空留在萬千世代的傳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