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語消失的最后一瞬
“滿語它沒了就沒了唄!”孟憲連抱持著農民式的真理,“這世上啥玩意不得沒呢?”
(本文首發于《南方周末》)
作為滿族文化的最后遺存地,黑龍江省齊齊哈爾市三家子屯真正在日常生活中仍以滿語為首選語言的老人不過3位,而且都已經年過八旬。他們去世之時也就是滿語退出歷史舞臺之日。世界上將再沒有活的滿語存在。
最后的滿語老人和年輕的滿語教師石君廣。
南方周末記者王軼庶/圖伊蘭包托克索——三家子
這樣一個植根于滿族傳統的村屯如今并不多見,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忽略其漢化的程度。
世界上最后15個以滿語為母語的人都已經老了,住在齊齊哈爾市遠郊的一個以玉米和奶牛為營生的屯子里。早年間它叫伊蘭包托克索,現在叫三家子。
屯外沃野千里,并無山河阻隔,村民們的生活卻閉塞孤獨。通過僅能接收到的三個電視頻道,老人們能看到《康熙大帝》和《雍正王朝》一類的清宮戲。這使得他們對于大清帝國往事的認識跟一般由電視機陪伴度過晚上的漢族人并無二致:凈是些老早年兒的、皇上福晉的、可資消遣的傳奇故事,跟咱自家扯不上什么關系。對于本民族史上最被神圣化的人物努爾哈赤大汗,“老罕王”,他們也不怎么推崇,有的個性直爽的老頭兒甚至要搖一搖頭撇一撇嘴。他們打心眼兒里佩服的是毛澤東。
建屯318年以來,三家子屯一直是一個疏離于時代的村莊。早先,它的疏離是典型性的,屯中的滿族家庭都在八旗的軍事序列之中,在火器時代里學習騎射并每年兩次到齊齊哈爾接受檢閱。如今的疏離則具有邊緣化的色彩,它的全部的非農業經濟就是兩家小賣店、兩家只有本屯男人光顧的飯店和一輛鄉村大巴。
在五十年前,整個中國已經忙于“工業化”了,三家子屯的人們甚至還對耕種技術不甚了了。陶青蘭的印象是:“種地不精?!彼叮矚q,是15位說滿語者中的漢語說得比較好的一個。直到那時屯中居民還未習慣農業生活,要種黃米,就拿些種子心不在焉地隨手一撒。他們還種些大豆、蕎麥,一概收成欠佳,惟一豐產的是他們每個人日常需要又不勞煩太多人力的黃煙。
當來自山東的漢族人在1970年代大批遷來的時候,屯中的滿族人開始面臨一系列程度較淺的困境,首先是耕種技術上的,其次則是文化上的?!皾M族人大大咧咧,粗,不會過日子,拿土地不當回事?!碧涨嗵m評價說,“房前屋后、荒地,漢族人逮著機會就稍微占點兒。滿族人有錢就花,想吃想喝,攢不下錢。漢族人節儉,在嘴頭兒上省,天長日久,過得就好了?!?/p>
屯中人尤其是陶家人,更愿意去打魚而非耕作。打魚是典型的滿族傳統生產方式。歷史上的滿族牧豬,也為了打仗而牧馬,但從生計角度來說并非“半游牧民族”而是典型的漁獵民族,未脫初民的攫取經濟形態。屯中的老人們亦都記得,“以前魚大”,隨便拿根漁叉就能叉上來好多三十多斤重的鯉魚。陶家人尤擅此道。那時候的魚不值錢,又沒人買,只好不勝其煩地“成天燉魚吃”。
打魚的習慣延續至今。在夏天的早晨,仍可看到有村民在屯外的河汊里捉到了魚,裝在小塑料袋里提回來。上去問問,多半姓陶。只是,如今只有“魚崽子”,托胡魯哈喇氏的后人們看上去怏怏不樂。
“托胡魯哈喇”即為滿族“陶”姓的前身。三家子屯在建屯之初共有三姓,分別為計、孟、陶。計姓的前身為“計不出哈喇”,孟氏的前身為“摩勒吉勒哈喇”。在本屯的歷史中,除清朝前期“當兵吃糧”外,三家各有傳統性的生計:計氏牧牛馬,孟氏編筐,陶氏捕魚。
這樣一個植根于滿族傳統的村屯如今并不多見,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忽略其漢化的程度。
你甚至不能把這里看作是一個滿族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保留地”。沒有多少保留下來的東西了。
在15個以滿語為母語的老人當中,說得相對嫻熟的又只有3人,而他們的滿語水準亦不及祖輩的“一半兒”。
三家子屯小學是全國惟一一所滿語小學,齊齊哈爾市和富??h為之投資超過百萬元,學校中一塊不常掛起的滿語牌匾和幾幅寫有滿文的書法作品,就是全屯僅有的滿語文字。學校專辟了一間教室用于“滿族傳統展覽”,可是在全屯盡力收羅器物,卻只得到寥寥幾件:一柄漁叉,一只漁筐,一架紡車,一小堆兒“嘎拉哈”——豬或羊的膝骨,滿族女孩的傳統玩具。
滿族崇尚的男子氣概,向來指向從不畏懼使用武力的“巴圖魯”——借自蒙語的“勇士”。而如今呢,在如此講究實用的生活當中,拳頭再大的莽夫也只有無能的力量。陶青蘭說:“誰有錢誰就橫了?!?/p>
15個滿族老人之一陶云慶是鄉村滿語教師石君廣的舅爺,“滿族話打從咱這社會一來就不行了。老中華國那會兒的長輩翻得還行,還想撿?撿不回來啦?!?span class="cm_pic_author" style="color: #aaa;">(南方周末記者王軼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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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吳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