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到了,給我爸打個電話……
我爸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我是走投無路才做了村官一樣。
記得奶奶跟我說:“你媽剛死的時候,遠遠近近的人跑來要孩子,你爸跪在我面前:‘媽,我就是要飯,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奶奶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許憤恨。因為,我爸沒要飯,要飯的是我爺爺我奶奶。
我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戀著后母的弟弟,在我爸家玩到了吃中飯的時間。矮矮的方桌中央,是滿滿的一盆雞肉。我爸、后母、弟弟吃得很歡。小小的我,坐在小小的板凳上,眼睛里滿是他們口腹之欲得到滿足的歡欣。我沒有等來他們像招呼客人一樣招呼我和他們一塊分享那只可憐的老母雞,等來了爺爺一雙有力的大手,把我扛過去,抱在懷里。我回過頭來看他們。他們只聽到雞的呼喚,沒有聽到我的呼喚。
這是兩件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的事情。
我從記事開始,就盼望著自己能和別的小孩一樣,花父母的錢。等這件事,一直等到我上了大學。這中間12年(不包括幼兒園)的空缺,填補的是他從未實現過的承諾。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跟我說:“等你上了初中,就不用花你奶奶的錢了,爸爸供你上學。”小學升初中的那個暑假,奶奶甚至因為他的一句“媽,孩子上學吃飯用的麥子我來出”而淚流滿面(那時候,上學吃飯要送麥子給學校,自己再出一點錢算作菜錢),好幾個夜晚沒有睡覺,太激動了。包袱終于要甩掉了。
初中的大門向我敞開了,運進校門的是爺爺奶奶家的麥子。初中畢業了,他說:“高中不是義務教育了,花的錢太多,我來出。”雖然,劇情還是當初的劇情,但我還是很激動。終于要花爸爸的錢了!我要成為一個圓滿的小孩啦!當我滿心歡喜,憧憬著我的高中生活,拾掇著我的行李卷的時候,他一句:“你沒考上重點,還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學呢??忌洗髮W再說吧。”讓所有的希望成了泡影。拾掇好的行李卷要成為打工的鋪蓋,奶奶搶下來:“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你學習那么好。我不想你以后怪我們。我們不行,還有你大姑,小姑,還有你大姨。”那個暑假,年僅16歲的我,孤身一人,跑到東北。揣著大姨家哥哥姐姐給的錢,度過艱難的高中生活。
在高考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我沒有聽到他的鼓勵。我只記得后母嚴肅的臉:“只有一次機會,家里可沒錢讓你復讀。沒考上大學就到工廠上班去。”因為對高考失利的恐懼,因為對從一名優秀的小孩變成一個圍著灶臺轉的婦女的恐懼,我發了狠地學習。
我沒有讓我爸失望,確切地說,我沒給他最后一次機會,讓他對我的付出說不。我考上了大學。
他可以放心地在我身上投資了。因為,上了大學的孩子,出來肯定前途無量。
12年里,我爸的女兒對他的用處只有一個,炫耀的資本。因為他女兒總是考第一。每當他當著我的面在別人面前夸我的時候,我總在想,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知道我是他的女兒吧。
12年里,他讓我感受最深的就是讓我深切地理解“皮球”的感受。要錢從來沒有。小小的我低著頭,囁嚅地用小的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爸,上學要用錢。”高大的他,俯下身來,牛般的大眼一瞪:“沒錢!就知道錢,錢。你以為我開銀行的?要錢跟你媽要去!”不識相的我用力鼓了鼓勇氣,到后母面前:“媽,爸讓我跟你要錢。”后母厭惡地尖聲道:“錢都在他那里,你跟我要干嘛?”我再忍著委屈的淚水,跑到我爸面前:“爸,媽讓我問你要。”一遍一遍的重演,踢來踢去,終究是個出氣包。我恨這個男人,恨這個男人的懦弱,連給自己親身女兒生活費這么點權力都不敢有。那個時候,他還在煤礦里當著班長,每個月工資不低,額外還有一筆班長費。
這樣的情景劇,在大一那一年還在上演著,并沒有因為我上了大學而改變。那個時候的我,寧肯厚著臉皮跟大姑小姑要錢,都不愿意跟他開口??傄诳诖镏皇O率畨K二十塊的時候,才到電話亭那里徘徊。到底要不要打電話?還能不能再熬個幾天?電話通了說什么?有著這么多的顧慮,讓我在每次跟他開口要錢的時候,總要口吃。他則在電話里吼:“你那么緊張干什么?我最討厭你這個樣子。像誰給你氣受一樣。”
大二那一年,因為他跟后母的離婚,我跟我爸的關系有了一個明顯的好轉。他開始主動打電話給我,跟我拉家常:講他在山西礦上跟別人火拼;講他在礦上新年聯歡會上唱歌,獲得領導賞識;講他被評為優秀工人,發了一筆巨額獎金……當然,最后,總難免說到他的憤怒,說到他對后母如何如何好,后母卻離他而去,弟弟也與他形同陌路。我安慰他,開導他,扯到別的話題上。掛了電話,我會想,后母弟弟都離他而去了,所以,他想到他還有一個女兒。他要拉攏他的女兒站在他這一邊。就這樣吧。即便是臨時的替代品,我也愿意。
大三那年的五一,他打了個電話給我:“爸爸給你打了500塊。五一放假你和同學出去旅游吧。別人都玩,咱有錢咱也好好玩。”我很興奮,興奮之后卻是500塊燒手的感覺。我不敢花。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他不開心了,追問起這500塊來,如果我跟他說,我去旅游了,他是不是要說:“你真能花錢。拿我的錢不當回事。”會的。而且,當日后他問起我的時候,他果然這么說了。
大二、大三、大四,就在這樣的時光里度過了。那是我和我爸關系最融洽的時候。當然,也少不了爭吵。急了的時候,他會在電話里吼:“我們斷絕父女關系!”“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后我不養你了,不供你了!”我從來也不會讓他:“斷絕就斷絕,誰怕誰!”“走就走,我們本來就不一條道上的。要不是你和她離婚了,根本不會對我這么好!”“你也就上了大學以后才供我,之前你管過我嗎?!”
啪!電話就掛斷了。接著是好幾天不聯系。我把手機也關了。過幾天,他打來電話,電話那頭討好地笑著說:“還生爸的氣呢?爸就這脾氣。”
他也有讓我感動的事情。偶爾聽別人說:“你爸其實不支持你在大學里談戀愛的。有一次他跟我說‘那么早談戀愛,把學習都耽誤了,怎么考研究生?’”我沒有聽到他對我說這話。就算他對我說了也沒用。我肯定不會聽。所以,我也沒考上研究生。
再小的時候,冬天,我坐在他摩托車上,他回過頭來跟我說:“把手放到我口袋里,別凍手。”所以,現在我坐別人的摩托車或電瓶車,特別喜歡把手伸到別人的口袋里。
寫這些的時候,我已經畢業一年多了。我和我爸不聯系也快一年了。
前些天回家拜年,帶著男朋友去了他和他現任老婆的家。初四去的時候,他老婆說,他去賣蘑菇了。下午去的時候,他在親戚家喝醉了酒回來。我在他的房子里站著,低著頭,不和他對視。像陌生人一樣。初五我去找朋友玩了。初六我要走了。走之前,隔著河,遠遠地看見我爸家的鐵門關著,沒有過去。他也沒有看到我的男朋友。
這是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天。開了報箱,看了過期的《南方周末》。
看過周云蓬寫他的老爸放出豪言:你們長大了,都得給我滾蛋,我誰也不想,誰也不靠。
我爸也說過這樣的話。他說的是:“我算看透了。我就是養了兩只白眼狼。還指望你們?我誰也不指望。我自己有的是力氣,用不著你們養!”
那時候,我在心里說著:“不養就不養,我本來也不想養你。還輪不到你。”
回家的時候,大姑跟我說:“你去看看他,跟他說:‘爸,你跟阿姨隨便賺點錢就是了。以后我養你。’他不會讓你養他的。”我當時瞪了大姑一眼,不高興地說道:“我干嘛說這話?要是他真的讓我養他怎么辦?”
我恨我爸,恨他讓我缺失了父愛,讓我不知道怎么跟比我年長的男人相處;恨他不孝順幫他撫養我的爺爺奶奶,所以我要懲罰他,我也不孝順他,讓他嘗嘗不被孝順的滋味。我恨他讓我虧欠了那么多人的情,一輩子都還不完。恨他讓我拖累了爺爺奶奶大姑小姑。我的爺爺做建筑小工一直做到68歲,做到實在做不動了才去做農民,養牛一直養到我上大二,因為草也割不動了。爺爺不能做了,奶奶出去打工。奶奶到路邊上栽樹種草,到蘋果園里摘蘋果,葡萄地里摘葡萄,櫻桃樹上摘櫻桃。六十出頭的人身手敏捷得像年輕人。因為我,妹妹少了母愛。大姑家最困難的時候,大姑帶著妹妹給我到趕集的地方去買衣服,賣衣服的人問妹妹:“你媽帶你來買新衣服?”妹妹說:“不。給我姐姐買。”年幼的她沒有一點羨慕嫉妒恨。小時候的文具全部是小姑買的。圓珠筆、鉛筆盒不知道買了多少個。每次都不一樣。初中的時候學幾何,要三角板。托人捎信給小姑買。小姑給買了一個巨大的。結果只能給老師在黑板上用。
我也愛我爸。我那么倔,還不是像他?可是,說這愛的時候,我為什么那么地言不由衷?
父親節快到了,不管怎樣,我會給他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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