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相濟】窗簾上的米羅
我結婚那年,在烏魯木齊的冬天里,因為貧窮,買不起窗簾,就去買了大量的維吾爾人用來包麻袋的土粗布,然后叫畫家孫廣新為我畫窗簾。我們從米羅的畫中挑選了線條和圖案。我的窗簾占有了整整一面墻,那上邊的全是米羅的線條。
初到紐約時,完全想不起來像CHINA TWON這樣的鬼地方。住在曼哈頓,現在回憶一下,應該是第55街。走出酒店大門,朝左邊,就是卡內基音樂廳和林肯中心,朱麗亞音樂學院,福特漢姆法學 院,朝右邊,就是第五大道,中央公園,大都會博物館。美國的城市道路分為街與大道。感覺上街總是橫著走,大道豎著走,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在紐約它們誰是東 西向,誰是南北向。
很多剛到美國的中國人也許都跟我一樣,首先就是在頭腦里為自己畫定了規則與方向,那就是盡量少跟中國人來往。既然去了美國,就要了解人家那兒的文化。同時,為了語言練習,主動創造一個好的英語環境,也要少說中國話。我也是抱著這樣的宗旨在紐約過日子。
先是在百老匯看音樂劇《歌劇院幽靈》,記得那天晚上還在倒時差,所以很困,總是睡著,又被音樂吵醒,因為在家里看過這部電影,所以總覺得百老匯的舞 臺上燈光昏暗,而且那些演員唱得也有些業余,觀眾也很業余。只是唱幽靈的那個男的太好了,聲音渾厚,音域寬廣,樂感也好,最后不再睡著了,就是為了聽他。 在林肯中心聽的歌劇是莫索爾斯基的《鮑里斯·戈德諾夫》,那天我受到了震撼。他們演得太好了,舞臺華麗,樂隊透明,每個人都唱得非常好??墒?,這并沒有足 以震撼我,讓我無比吃驚的是那些鋪天蓋地的紐約人。林肯中心的歌劇院很大,有四五層,里邊坐著不知道有多少人。他們衣著體面,春風一片。就是這些人震撼了 我:他們對這部歌劇真是太熟悉了!不要以為我現在只是說了一句普通的,沒用的話,其實這句話是我想概括他們紐約人的核心:他們對歌劇太熟悉了。熟悉歌劇, 不太容易,不但要真心熱愛音樂,以及歌劇,還需要多年積累。不是一般青年男女白領可以達到的,那些讀了幾天書,就宣布自己熱愛藝術,并懂得藝術的人,每當 走到歌劇面前,就會顯示出他們既不熱愛藝術,也不懂藝術了。我常對朋友們說,我們肯定有病,要不為什么會喜歡這種聲音:就是那些唱歌劇女高音的聲音。
坐在身邊的那些紐約人,他們真的熱愛歌劇,熟悉歌劇,他們跟我一樣在享受,他們的眼神、表情以及肢體的自然狀態,都讓我能感覺到,并從心底生出對他 們的敬意。中場休息時,男女老少都會去排著隊,花十美金要一杯白葡萄酒喝。這時,你要仔細看看那些穿裙子的女人,會發現她們很美麗,即使那個身邊的老太太 也許已經八十歲了。一般說來,美國人不太講究穿著,不過聽歌劇時除外。仔細想想,為什么覺得她們美麗,其實,不僅僅是她們衣著光鮮,還是因為她們對于歌劇 的熟悉。其實,人們為什么要熟悉歌劇呢?這樣要求我們人類是有毛病的??墒?,我就不幸成為了有這種毛病的人。而且,還據此把人分成了兩種人:有文化的人, 沒有文化的人。不熟悉古典音樂的人,就是沒有文化的人。熟悉古典音樂的人,就是有文化的人。知道這樣很沒有道理,知道這是偏見,可是完全沒有辦法。中國絕 大部分讀書人是有知識的人,可惜他們沒有文化。
在大都會博物館感覺到很累,太大了。美國人從哪兒弄來這么多東西?創造的?買來的?還是搶來的?走在這所巨大的博物館里,腦子就不停地想著這些與文 藝無關的東西。公平? 哪兒有公平?美國真的公平嗎?如果美國有公平,那這公平是怎樣造成的?直到走進了凡高的油畫里,才把這些煩亂的思緒趕走。
這么多畫果然都是凡高的原作嗎?我又一次感覺吃驚,并且突然心酸起來。站在凡高面前,回憶回憶回憶??應該是十七八歲時吧?在遙遠的新疆沙漠里,我 去搜集民歌,為了今后能成為一個作曲家。那時,我背誦過柴可夫斯基的一句話:一個人只要記住了一百首民歌,他就能成為一個作曲家。我當時以為柴可夫斯基說 的都是真的呢,我也就是在那兒看到了一些青年畫家,他們跟我一樣留著長發,然后,他們讓我看到了凡高。在繪畫上,我是一個遲鈍的人,不過青春記憶卻是與淚 水相連。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凡高的這些畫,我總是想哭。那么沖動,渴望,烈火燃燒一樣的十七八歲真的永遠都沒有了嗎?那些大沙漠,塔里木河,還有凡高,他 們果真走遠了就不再回來了嗎?我終于忍住了,沒有讓凡高看到我的眼淚,可是,當走到了米羅的畫布上時,眼淚竟然再也存不住,它們順著我的臉就往下流,那些 屬于米羅的、讓我內心無比疼痛的線條呀!
我結婚那年,在烏魯木齊的冬天里,因為貧窮,買不起窗簾,就去買了大量的維吾爾人用來包麻袋的土粗布,然后叫畫家孫廣新為我畫窗簾。我們從米羅的畫中挑選了線條和圖案。我的窗簾占有了整整一面墻,那上邊的全是米羅的線條。
透過淚水,我發現我家里的米羅線條與大都會博物館里的完全一樣。
網絡編輯: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