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相濟】白楊河
我們沿著羊道往山上爬,上了第一個高坡回頭望,似乎又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哈德遜,它就在我的故鄉烏魯木齊,那是我離死亡最遠的地方,“母親河”三個字還沒有完全出來,眼睛就有些模糊了。
從紐約出來沒多遠就看見了大片樹木,看見了哈德遜河。在LEDIG HOUSE作家村的小圖書館里,我看到了有人說那是美國紐約的母親河,臺灣人比我們更早地周游美國,從他們寫的文章里,我也看到有人學著管這條河叫母親河。哈德遜河兩岸是樹,河流沒有被污染,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大樹響兩岸??墒?ldquo;母親河”的說法,激怒了從小在紐約長大、后來成了德國作家的David,他也住在“村”里,晚上吃飯時我說了白天的經歷:開車走到湖邊時,車上的收音機突然播放鋼琴協奏曲《黃河》,那也是母親河。這時,他突然仇恨地高聲怒罵:FUCK母親河,FUCK國家。我到最后也沒有弄清楚他為什么那么恨美國。哈德遜河出現時,我沒有想像的那么震撼,卻內心憂郁:在中國還有沒有這么一條干凈的河流?
我從四十多歲就開始考慮這輩子應該死在什么地方,知道一個人的自信與充實往往決定于他離死亡的距離,比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當然,一個人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死,死在哪兒,怎么個死法。但是,哲人總是愛思考這類問題。哈德遜河畔的哈德遜小鎮就是一個可以讓你死在那兒的地方。這兒離紐約一百多公里,樹木,草地,山坡,小溪,湖泊,藍天??紐約的藝術家、記者、文化人退休前都往這兒跑,他們選擇房子一般都能構成這樣的畫面:一幢房子,旁邊是一個小湖泊,前邊是大片的草地,后邊是山坡和森林。我在哈德遜時,開車、騎車看過許多這樣的房子,也不太貴,三四十萬美金。我也拍過照片,現在看起來仍然詫異:湖水里映照著白云,顯得那水很深,很透明,很遼闊。
幾個月后,我即使在美國也意識到了:一個類似于我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死在美國的。所以,還是回來了,還是不愿意去辦移民。即使哈德遜河沒有被污染,它是一條能觀光的大河,周圍有森林和湖泊,有不貴的房子,還有條件設備極好的醫院,小鎮上有最好的紅酒、西餐廳,還有一個很老很老的歌劇院。
回到北京以后,有很長時間緩不過來。不想住在人多的地方了,渴望能有一塊像哈德遜那樣的草地??諝馕廴?,天空污染,更可怕的是沒有一條河流了。我曾經參加過一次考察河流的活動,從北方一直走向南方。那些在歷史書上、地理書上的河流都到哪兒去了?我們的水呢?經過易水時,看到了一條小小的黑臭水溝,風蕭蕭,易水寒,莫言在新寫的話劇《我們的荊軻》里說:讓我們歷史上見?,F在跟易水真的只能歷史上見了,它還真的成了中國河流的象征,這條黑臭水溝終將會走進歷史,迎來屬于它的另一個一千年嗎?
傷心的我開始在地圖上查詢,在北京周邊有沒有哈德遜。終于發現了一個叫交界河的地方,潘石屹他們都在那兒有房子,于是去了??匆娏四切┓孔佣忌w得很大,只是河里沒有水。村長告訴我說,因為農家樂太多,把河水都用光了。我又開始在地圖上查找:拒馬河。它在房山石渡。沿河看到了上游:淶遠。河流的中游、下游都變成臭水了,那上游呢?在山里,在密林里,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那兒有清澈的水嗎?繼續查詢,又發現了那樣的地名:走馬驛,水堡,林寨,黃土嶺??我開車上路,先是到了淶遠縣城,你們一定去過中國縣城吧?不用我說了,淶遠跟你去過的縣城一樣。然后,就朝山里走,才發現那些讓我充滿想像的地名已經沒有畫面了。終于到了走馬驛,到外都在開礦,塵土飛揚,大樹早都沒有了,那些小樹上全是黑色的粉煤灰,來往的人們臉上像被煙熏過一樣。一片片的農家樂,像是塑料大棚里的蘑菇一樣?;丶野?,拒馬河的上游也沒有安靜和清澈了。于是,對遇見的任何人說,已經沒有一條干凈的河流。沒有了。
上周回烏魯木齊,畫畫的朋友說有一條白楊河。我們開著車朝北走了六十多公里,在山里看到了白楊河,還有那兒的回民村落。繼續朝里走,上游到了,草場,老樹,山坡,羊群,吃草的馬,哈薩克人的土房子和帳篷,而且,終于看到了上游的白楊河:水流湍急,清澈見底,里邊全是被沖蕩了久遠的大石頭,小石頭,能看見哈薩克人騎著馬過河,能看見牧羊人趕著羊群過河,沒有看見農家樂,沒有看見景區的牌子和收費處。我們沿著羊道往山上爬,上了第一個高坡回頭望,似乎又回到了美國,回到了哈德遜,它就在我的故鄉烏魯木齊,那是我離死亡最遠的地方,“母親河”三個字還沒有完全出來,眼睛就有些模糊了。
網絡編輯: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