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味】吳念真 人生的福分
臺上的人平靜地說著、笑著,臺下的人卻突然被戳中淚點,哭了起來??“能和他們心靈相通,我是何其有幸?!痹谒劾?,所謂人生的福分,也不過如此。
舞臺劇《人間條件》在臺灣上演的時候,導演吳念真就躲在側幕,偷偷往觀眾席上看。臺上的人平靜地說著、笑著,臺下的人卻突然被戳中淚點,哭了起來??大家都已經分不清舞臺上下的區別了,甚至包括他在內。然后,吳念真的眼眶濕了。“能和他們心靈相通,我是何其有幸。”在他眼里,所謂人生的福分,也不過如此。
吳念真臺灣知名導演、作家、編劇、演員、主持人。其電影劇本多次受到金馬獎的肯定,分別以《同班同學》、《老莫的第二個春天》、《父子關系》、《客途秋恨》、《無言的山丘》等5得獎。另以《海灘的一天》、《兒子的大玩偶》、《芳草碧連天》、《海峽兩岸》、《悲情城市》、《多?!?、《超級大國民》等7片獲得金馬獎劇本獎提名。 (楊俊寧、張大魯/圖)
1
我出生于臺北縣瑞芳鎮的九份。臺灣知名的礦區。那里的村民大多都是礦工。包括我的父親在內。所有人都懂,這份工作很危險。我經??粗遄永镉腥怂廊?。那讓我從小就對死亡失去了畏懼。死亡是必然的,只不過是來時走的路不同罷了。
比死別更痛苦的是生離。做礦工的父親死了,他的孩子、我的同學就要停止學業、離開村子,出外投靠親戚,或者掙錢養家。以前我特別怕朋友曠課—那意味著他家有人死掉了。我會到他家去哭,不是哭死掉的那個人啊,是哭我這個朋友就要走了,還會為想不通為什么他們家那么倒霉。那種心情非常復雜。所以我非常不喜歡離別,就是分手的感覺。
村子有四百多戶人家。每個人都把彼此當做自己的兄弟姐妹。那個時候的鄰里關系真的可以用“相濡以沫”來形容。生活太糟糕,必須要互愛互助,才能更好地活下去。所以在村子里,人跟人之間的幫助是無條件的,彼此的愛和關照都是真的。
在那樣的環境中成長,我一度以為外面的世界也像這樣。但當我到了城市里,發現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你隔壁的屋子里住著誰,你根本不認識。在我們村里,那種做學問的人,專門在傳達新的資訊—他訂雜志,看新的知識,然后和別人分享。但是城市這邊恰恰相反,所有人都在被灌輸一種觀念—知識是用來掠奪的。你書念得好,就能比別人找到更好的工作。你知道市場降價的資訊,就可以搶在別人之前,用更便宜的價格買到更好的東西。這都是掠奪,不是分享。
這讓我很憂傷。我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怎么會這樣呢?為什么會這樣呢?這讓我很不舒服。這對我的寫作有了很大的影響。我總會在文字中不自覺地偏向一個主題—希望大家能放下身段,跟別人可以變得更了解彼此。
2
我離開臺灣電影很久了。最后拍的一部電影是1996年。實際上,我的人生里,有很多事情的選擇都是意外,現在想來都是際遇。當編劇啊,當導演啊??都是意外。
大學時我在醫院兼職上班。上得好好的,突然有個朋友找到我,問我要不要到電影公司上班。我本想拒絕,可是后來想想,再過一年,我就大學畢業了,大學畢業后,我可能會去考個會計師或其他什么的。還不如趁這剩余的一年時間,去電影公司看一看。然后我就答應了。 再后來, 我父親過世了—是塵肺。我很愧疚,開始寫爸爸的故事。沒想爸爸的故事被看中了,成了后來的《多?!?。一切都不在我的預料之中,卻又走得那么順遂。
我跟臺灣幾乎所有好好壞壞的導演都合作過。和不同的導演合作,會擦出怎樣的火花?我想試試看。蔡揚名、朱延平我合作過,侯孝賢、楊德昌、許鞍華我也合作過。對我來說,我從中學到很多很多。跟侯孝賢討論劇本是個很有意思的過程—他會講故事,我也會講故事,大家都在講精彩好玩的故事。跟楊德昌講劇本就很累—你滔滔不絕的講,但是他沒有絲毫反應!后來我問他,他說當時自己在想故事的架構跟哲學基礎,如果你講的這段符合他的需要,他就把故事抓過來記在心里。所以,我懂得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和別人合作也好、相處也好,必須去理解對方,適應他們不同的處事方法,事情才會變得更好。
現在我在做舞臺劇。電影很簡單,一個鏡頭拍完再接下一個鏡頭,拍得不好,沒關系,可以NG重來。舞臺劇不能重來,你演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了。再說電影,一天里邊,臺東在上映,北京在上映,巴黎在上映??導演完全不知道是個什么狀況,只能從票務那邊知道這個電影到底賣得怎么樣。但舞臺劇不是,你身在現場。你可以呆在側幕偷看,可以感覺到舞臺下觀眾現在有沒有專心,此刻的情感是不是和自己有呼應。
有次謝幕,我跟觀眾講了一番話。我是這么說的:“我做過很多行業。但舞臺劇給了我很大滿足。我站在側幕,看到你們在笑,看到你們在擦眼淚,看到你們在分享面紙。這是創作到極致的感覺。此刻我們是在一起的,創作者和觀眾是在一起的。”臺下一直在鼓掌。我突然很感動。“我何其有幸,與你們如此接近。”這是我說的最后一句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是人生的一種福分。人跟人可以這么接近—而且不好意思,他們還要花很多錢買票!
3
拍電影也好,做舞臺劇也好,任何人生的際遇,我都當作是一種學習。你現在如果叫我去開一個面店煮面給大家吃,我也覺得蠻好玩的。但說實在的,退休是我根本不敢想的東西。
我現在是很可憐的狀態,朋友有時候也在講,為什么我這么老了還這么辛苦。我也覺得納悶,都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少壯時也蠻努力的呀,白天工作,晚上念書、回家還要寫劇本,怎么到老還是勞碌命?
我還真就去算過命, 問算命先生自己什么時候可以退休。算命先生講得特別狠:“很難啦,你死的時候還留下沒有做完的工作。”是不是好慘?想想也有可能啦。我寫了很多劇本,說不定死了之后還有人拿那個劇本來演。
實際上,只要一離開工作,我就會變回一個很安靜的人。我沒有交際活動,朋友都知道我是個最無聊的人。我每天干的事情就是看書、摸東摸西、整理庭院、跟狗聊天,或者一天都不講話。
我覺得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人生下來會為這個社會做什么事情都很難說,但是起碼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這是為善的第一步。
我現在最想去云游。云游是什么?是去當乞丐, 到處去當乞丐。人生中還沒有到達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我在心里有列一個表,記錄我必須去看看的地方。去大溪地,橫跨西伯利亞,坐火車到拉薩??
我的理想生活是最好不要做事。我好累!我希望在鄉下有一個小小的房子,有塊地可以讓我種菜。我喜歡種菜。犁地、澆水、抓蟲子, 那都是實打實的勞動。它每天都長給你看,每天都在改變。你付出多少,它就能給你回報多少。不像寫東西,我寫了半天,都不曉得這個東西最后能不能寫成。
吳念真 (楊俊寧、張大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