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病人——作曲家王西麟的故事
有人說他是瘋子,有人說他的精神處于裂變中;有人說他是海明威式的硬漢,有人說他是孤獨的行者。有人說他是中國最好的作曲家;有人說他的音樂一錢不值。很多機構對他的態度有一種默契:“作品可以演,話不要說”。
責任編輯:李宏宇 袁蕾 助理編輯 朱曉佳 實習生 彭軍淋
有人說他是瘋子,有人說他的精神處于裂變中;有人說他是海明威式的硬漢,有人說他是孤獨的行者。
有人說他是中國最好的作曲家;有人說他的音樂一錢不值。很多機構對他的態度有一種默契:“作品可以演,話不要說”。
他是作曲家王西麟,也是一個病人。
2010年,瑞士演出結束,王西麟謝幕。音樂會演奏了他的新作《鋼琴協奏曲》和《第四交響樂》。 (受訪者/供圖)
2011年11月19日,第五次個人專場音樂會結束,作曲家王西麟把江南春飯館的服務員小王送回住處。
這天下午,16歲的小王有一個特別的任務,陪著75歲的作曲家走臺。他在北京中山音樂堂的大廳里接人、發票、合影,她替他拎包、拿大衣——王西麟沒有學生,惟一的女兒在德國求學。江南春飯館離他家走路不到3分鐘,來北京不到半年的小王是山西長治人?!短妊砀杞豁懡M曲》是當晚音樂會的壓軸之作,太谷和長治離得不遠,也是山西的一個縣。
送走小王,王西麟拖著患“退形性勞損”的雙腿,爬上四樓的家,等著他的是白開水就干餅子——這是他在每場音樂會后的標準食譜。這天晚上,王西麟獨坐良久,白開水之外,又喝了兩杯紅酒。
“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建基于歐洲的先鋒派。中國的作曲家和世界隔離了數十年,而王西麟能不受限于他國家的主流樂風找到自己獨特的語言,他值得成為格拉維委音樂獎這樣嚴肅獎項的得主。”十年前,當代大師波蘭作曲家潘德列斯基曾這樣評價王西麟的《第四交響曲》。
“這是大師的作品……充滿火焰般的力量。”六年前俄羅斯作曲大師索菲亞·古柏多琳娜對《四重奏》和《鑄劍二章》贊不絕口。
但“墻內開花墻外香”、“出口轉內銷”的成功路徑,在王西麟身上并不起作用。
盡管國外樂團不斷發出創作邀約,作品演到了羅馬、巴塞爾、科隆、柏林、舊金山、福岡、臺灣、香港……但在北京,王西麟依舊是個孤獨的人,“想找個人說話都難”,最寂寞的時候,他會找出《魯濱遜漂流記》的碟片,看另外一個孤獨的人怎么過活。
《云南音詩》: 引來遲到的伯樂
2010年11月6日,48歲的蘇立華在蘇黎世聽到巴塞爾小交響樂團奏出《鋼琴協奏曲》的第一個音符,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一個作曲家用生命譜寫的音樂終于可以被世人聽到。”
蘇立華尤其喜歡《鋼琴協奏曲》的第二和第三樂章。“(第二樂章)好像黑暗中有一個人,在離他幾百里以外的地方,有針眼那么大的一點亮光,給他無限期待。”第三樂章清澈明亮,鋼琴以歌唱的琶音飄在樂隊的嘆息之上。
2010年8月25日上午,寫完第三樂章的最后一個音符,王西麟流下眼淚。四個月的創作時間,好像死過一回。
遲至2008年,在古典音樂界工作多年的蘇立華才知道王西麟。德國科隆室內樂團的首席黑管演奏家弗朗茨·奧利弗告訴他:你們中國有個叫王西麟的作曲家,值得關注。
在荷蘭音樂頻道唱片公司(Channel Classics Records)任駐華首席代表的蘇立華馬上搜集王西麟的資料,最容易找到的當然是在國內外演奏過幾百場的《云南音詩》。一聽之下,蘇立華相當驚訝:一個從沒去過云南,只是聽了幾首云南民歌的人,卻把云南味道抓得那么準確。
見到王西麟,蘇立華發現,這位幾乎沒有公開出版過唱片的作曲家創作過7部交響樂、5部交響組曲、10部交響詩、13部室內樂作品和若干聲樂、器樂作品,而按他自己的標準,通俗淺顯的《云南音詩》充其量只算“成名作”。王西麟請蘇立華聽自己8年前創作的《第四交響曲》。黑云壓城城欲摧的音符充滿整個空間,蘇立華發現:當年寫下《云南音詩》歡快音符的年輕人,已經變成了中國的肖斯塔科維奇。
2009年,瑞士“文化風景線藝術節”藝術總監尤里安·庫依曼請蘇立華為來年以中國文化為主題的藝術節推薦一位作曲家,蘇立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王西麟的名字。尤里安·庫依曼聽過王西麟作品錄音、讀過總譜之后,經巴塞爾小交響樂團全員投票,慎重地向王西麟發出創作邀約。
王西麟決定借這個機會,寫一部鋼琴協奏曲,獻給自己的鋼琴老師陸洪恩。這個夢他已經做了好多年。
《鋼琴協奏曲》:被槍斃的恩師
1957年在上海軍樂學校訓練班,陸洪恩教過王西麟半年鋼琴課。多年以來,除了謙和之外,王西麟對這位鋼琴老師沒有更深的印象。1971年,作為“內部專政人員”已經在山西煉獄八年的王西麟“串聯”到上海。昔日的同學悄悄告訴他:陸洪恩被槍斃了,死的時候儀態從容,高喊“赫魯曉夫萬歲”。王西麟不敢接話,也不敢深想。
2008年,一個叫劉文忠的陌生人寄來一本陸洪恩傳記。不久,王西麟接到陸洪恩長子陸于為的電話,問能不能寫回憶父親的文章。王西麟很為難:我跟陸先生接觸不多,恐怕回憶不出太多,×××、×××和×××跟陸先生學過兩三年,何不請他們寫?
“×××”們都沒有寫文章。2010年,王西麟卻在報上讀到陳丹青的一篇短文,回憶15歲時跟幾百個同學一起,在電視上看陸洪恩公審,然后跑到延安西路轉角,等著刑車開過。刑車被鋼板封閉,少年們不知道哪輛車中押著被擊落下頜的陸洪恩——他曾冒天下之大不韙直言“工農兵應該向貝多芬學習,而不是貝多芬向工農兵學習”,也曾直抒胸臆大罵“樣板戲是破爛女人搞的破爛玩意兒”。
什么樣的音樂才配得上陸洪恩強大、純凈的內心?
2009年底和2010年的春夏,王西麟像一個困獸,在家中反復踱步,深夜給遠在德國的女兒和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打電話,訴說創作中的焦慮、得失。
林沖是他大腦中的第一道電光石火。林沖誤入白虎堂,一邊被拷打一邊甩著辮子唱“八十軍棍打得我沖天憤恨……”他立刻跑到梅蘭芳大劇院,買回一大堆京劇帶子,看袁世海、李少春,看《野豬林》、《李慧娘》……
秦腔緊跟著也來了。自幼及壯,王西麟在黃河中游的陜甘晉一帶生活,看過很多秦腔老戲。年幼的他對《游龍戲鳳》一類貴族戲不感興趣,偏偏對苦戲記憶猶新。
“那些遭罪的人、被陷害的人,哭腔特別厲害。”王西麟印象最深的是《走雪山》。一家人被魏忠賢所害,就剩小姐和老仆曹福,兩人爬過大雪山投奔親戚,老仆凍死了,小姐一聲“老曹福……”滿腔悲憤從丹田拔入云霄。在另一出戲里,忠臣面對奸臣,步步緊逼:“你……你……你……這個奸臣”,話音未落,奸臣把忠臣殺了。
這讓王西麟有了主心骨:“我常想,‘風蕭蕭兮易水寒’當年是用什么調子唱出來的?今天的語言跟過去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呼喊是一樣的。”
樂隊排山倒海地渲染鞭打,鋼琴是屈死的冤魂,中國戲曲特有的“復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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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方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