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外交轉向對中國的影響——訪中國外交部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前駐英大使馬振崗
最近美國全球外交已經顯現一些重大戰略態勢的調整：布什宣布將從伊拉克撤出部分軍隊；同時對朝核問題態度日漸軟化；對是否用武力解決伊朗核問題還在猶豫中……
未來美國全球外交的發展趨勢會怎樣？對中國國家利益意味著什么？記者專訪了全國政協外事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外交部“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前中國駐英大使馬振崗。
美國正在調整外交戰略態勢
南方周末：美國外交最近有一系列新動態，特別是宣布從伊拉克撤軍、對朝鮮態度軟化等等，您認為從全球和敏感地區來看，美國外交是否處于一種戰略收縮的狀態？
馬振崗：我不太喜歡用“戰略收縮”這個詞，美國最近幾年，盡管在伊拉克陷入僵局，但它在其他地區動作已經不小，包括對俄羅斯、伊朗的問題，一直也沒放手，應該還是用經常用的“戰略調整”比較合適。
我今年兩次到美國，現在美國國內關注點主要在伊拉克，美國學術界、政界也在辯論美國一些大動作的影響。有些學者談得比較深，認為美國主要問題是冷戰結束后一直想在國際上領頭，所以陷入被動，應該超越伊拉克戰爭。另一派主張：是方法錯了，布什政府搞單邊主義，導致連盟友都拋棄了，這一派的聲音是比較強的。所以一般認為，現在不是為布什政府設計未來的外交，而是為布什后的政府設計將來的外交。
我認為不管下任總統是誰，都會拋棄布什政府新保守主義特點的一些做法。
那么我為什么不用“收縮”這個詞呢？因為現在美國在世界當霸主的目標沒有變。比如中國周邊的一些跡象：美、日、澳軍事合作在加強；美、澳、英拉攏印度來制約中國。
在伊朗問題上，美國上半年就議論對伊朗動武，最近又有消息說，如果年底政府對伊朗的制裁不能進一步加碼、迫使伊朗做出讓步的話，美國不放棄動武。
再看它對俄羅斯一直盯得比較緊，包括在捷克布拉格的部署。
所以我不覺得這是一個戰略收縮。過去美國把主要精力放在伊拉克，忽視了亞太的問題，導致中國趁機發展起來了，現在是做一個糾正，所以，這是一個戰略態勢的調整。
南方周末：但恐怕是重大調整。
馬振崗：是的。
南方周末：讓我們談談美國在臺海、朝鮮半島還有伊朗的動作吧。美國在這三個地區的動態說明了什么問題？
馬振崗：從這三個具體地區來看，美國的基本政策沒有變——不允許朝鮮有核武器，不允許伊朗有核武器，反核擴散的政策，這些是不變的。
臺海問題是另一個問題。美國最近對臺灣“入聯”說硬話，是另外一個信號。我的分析是美國對臺灣的政策沒有根本性的變化，它所謂的政策，用布什的話說就是保持臺灣的現狀，就是不統、不獨，這是最符合美國政府利益的。
為了維持現狀，其中一個重要的步驟就是維持海峽兩岸大體力量尤其軍事力量的平衡，這就是為什么一方面在臺灣“入聯”問題上美國讓國務院高級官員連續三次公開對陳水扁說硬話，同時又宣布要增加對臺灣的軍事售出，包括在聯大討論臺灣“入聯”時不發言的原因，這就是要維持現狀。
從這三個問題的處理上看，基本目標沒變，但方式變了，很重要的原因是伊拉克問題，牽制了美國很大的實力。
朝鮮對美國是很大的問題，朝鮮靠中、俄，還與美國的盟國韓國、日本相鄰，涉及到多方，盡管初期美國也有用武力的表象，但很快也支持我們倡導的六方會談。
伊朗是布什比較擔心的事。布什對胡主席說過：朝鮮有中國頂著，他放心；伊朗他不放心，他說歐洲盟國起不到什么作用。這里面外界對美國的制約因素太大，但伊朗當局也不要錯估形勢，以為美國就不敢動手，一味堅持強硬。布什也可能破罐子破摔，先打你一下再說。
南方周末：您剛才說到朝鮮，現在有個問題：很顯然，六方模式正在逐漸被美朝雙邊模式代替，至少它們在平行地起作用，那么在半島無核化還有東北亞應該建立怎樣的和平機制方面，中國的利益還有沒有保證？
馬振崗：美國和朝鮮要想繞過第三方達成協議是非常難的，因為我不認為美國和朝鮮有能夠建立互信的政治基礎，他們非常缺乏互信，我認為從長遠來講，整個東北亞的和平要靠各個國家而無法靠一方，所以只靠美朝兩個方面解決問題難度很大，而是應該借助其他方的力量。最重要的當然是美朝雙方，我們在旁邊是配合的，對他們兩方談判會有所推動，這點上我是不擔心的。
你知道朝鮮玩牌玩得很聰明，但我還是那句老話，真正決定的因素還是實力。朝鮮現在的實力能夠和美國直接玩牌嗎？美國沒有繞開中國直接和朝鮮談，美國還是要強調中國的領導作用。
中、美、俄在上演新三國演義？
南方周末：《聯合早報》說中美俄正在上演新的三國演義：在美國被伊拉克拖住的同時，俄羅斯在中東地區大賣軍火，援助伊朗搞核設施前期基本建設，又拉著中亞國家和中國緊密合作、軍演等等，與此同時，中國在亞太地區、非洲、還有美國的后院中南美洲都很有斬獲，所以報道說中、美、俄又要上演一出新三國演義，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馬振崗：我的看法和這個不太一樣，我不認為這是新三國演義，因為現在的形勢不一樣。
首先看中國，我們并不和任何一方搞結盟。當前形勢下我們主要是保持中立，搞好建設，全方位發展與各個大國的關系，包括美國的關系。
應該說，中美關系這兩年是最穩定的，雖然矛盾沖突不斷，但沒有發生動搖雙邊根本關系的事件。中國跟布什談了很多次，談了很多問題，在國際上還是有些合作的，我認為中美間的國際性合作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加了。
中俄之間的戰略伙伴關系一直發揮得很好，上合組織一開始就講好不針對其他國家和地區，這是一個地區性的合作組織。我們和俄羅斯的關系也是一個雙邊關系，在面臨共同壓力的情況下，中俄能合作解決些問題，但不存在結盟。
我們去年搞了幾個活動：中非論壇——這個是震動世界的，另一個是上合五周年峰會，還有東盟合作十周年活動，這些都是為了為中國創造一個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美國人說我們動他們的后院，其實沒有那么嚴重。我們和巴西建立戰略伙伴關系，但這個關系怎么說呢，你看現實嘛，并沒有在國際上怎么合作。美國人問我：中國的戰略目標是什么？我說，據我所知，中國沒有一個國際的戰略目標，要有的話也是希望有一個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中央希望把近二十年的發展機遇延長，因為中國的發展不僅需要二十年。
現在俄羅斯與西方尤其美國的關系有波折，這個我和俄羅斯學者談過。他們一再表示他們不是和美國搞冷戰。我的看法是，這在某種意義上是由美國人造成的。俄羅斯軍事力量前幾年沒錢的時候也是世界第二，現在有點錢了當然更要發展起來，這種情況下，美國搞顏色革命，施加壓力，俄羅斯不會屈服的。但是有人說俄羅斯要和美國重新爭奪世界霸權，我說不會的，因為根本講，俄羅斯不具備和美國搞對抗的實力。
實力也許不能直接影響國家政策，但的確是影響外交的重大因素。
不管美國人還是俄羅斯人都不愿意搞冷戰，倒是別的國家希望他們搞點什么東西。這個三邊關系，美國對俄羅斯壓力增大的時候，俄羅斯會強調跟中國的關系，這是必然的，但這不是兩邊對一邊的關系。
南方周末：您剛才談到結盟問題，據悉上合組織正在制定加入該組織的標準，制定標準意味著這個組織有排他性特點，這是一個排他的組織嗎？
馬振崗：我不認為制定標準就是排他。為什么制定規則？最重要的是現實挑戰。
這幾年上合組織一直在進展、作用在增大，好多中亞或周邊國家希望參與進去，包括蒙古、巴基斯坦、伊朗、印度等國，但要參加就要有一個標準。制定規則，要看規則怎么定，如果很死，那就是集團性質的?，F在我們是地區合作性質的。
中國國家利益何在？
南方周末：最后一個問題，剛才我們談了美國全球戰略態勢的重大調整，以及它和幾個國家和地區之間的關系，您認為這一切對中國的國家利益來說意味著什么？
馬振崗：我認為現在國際形勢大體來講，冷戰后這些年基本處于一個大改組、大變化時期……
南方周末：大動蕩、大分化、大改組？
馬振崗：是。這個時期有壞處有好處，好處就是創造了機遇。全球化、多極化的發展，導致不會是一兩個國家控制世界，搞兩極對抗，中國有大的活動空間，只要抓住機遇，有好的政策，就能發展，尤其是中國這么大的國家。
但在發展的同時，大國間的利益有互相牽連的部分，會有利益碰撞。
現在形勢對我們確實機遇比挑戰多，有了三十年的發展基礎，又大力做工作，雖然跟周邊國家存在復雜關系，但整體是好的；跟各個大國比如美國、俄羅斯、歐盟、日本，也比較好；而我們與發展中國家的關系本來就比較好。所以從大的方面說，機遇還是比較大的。
但也要看到面臨的挑戰。胡錦濤主席講，由于中國塊頭大，又是社會主義國家，從意識形態上講，西方國家是不認可我們的，而且對我們充滿了懷疑和戒心。另外從利益上講，必然會出現碰撞，中國發展了，必然會出現一些競爭的關系。
我們的一舉一動，因為雙方信任不夠，他們覺得我們透明度不夠。我們的一些行動都被他們解釋為中國國際戰略的動作。所以美國一方面要中國做一個負責任的利益相關者，同時要在你周圍樹幾個敵人防備著你。
這就是我們面臨的挑戰，而且我認為這種挑戰隨著我們的發展，有一部分還會增大。
南方周末：從國家利益來看，對中國影響最大的應該是美國吧？
馬振崗：我覺得還是。
雖然美國現在深陷伊拉克，但畢竟是世界惟一超級大國，它的政治、經濟、軍事力量，比起其他國家還是超強的，它的影響非常大。如果中美關系出現逆轉或出現問題，是會影響我們國家的現實利益的。如果中美搞對抗，肯定會影響到中國和歐盟甚至日本的關系，我不說結果它們一定是跟美國走，但是西方世界會（對中國）有抑制。
還有一個就是臺灣問題，臺灣問題如果美國真的支持陳水扁當局的話，可能干擾到我們統一大業；現在也影響，但至少目前不是那么迫切。
不管從經濟、政治和國際關系來講，我們現在的根本任務是創造一個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這是我們的基本思想。所以我們要把和美國的關系盡量穩定下來，健康發展。
(實習生林怡靜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