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季的國度

見過昂山素季的一些人會產生疑問,她的內心是否太過堅硬?據說她的長子亞歷山大對母親犧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滿,而刻薄的批評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執地堅持“民主圣戰”。

見過昂山素季的一些人會產生疑問,她的內心是否太過堅硬?據說她的長子亞歷山大對母親犧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滿,而刻薄的批評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執地堅持“民主圣戰(democrac yjihad)”。我也懷疑在她優雅的舉止和人格魅力之后,隱藏著多少無法言說的遺憾和悲傷,但我又懷疑,也許我們的懷疑,僅僅是因為我們走不到她的層次,沒有能力去理解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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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1月底的一個下午,昂山素季站在自家庭院里,一場茶聚臨近結束,仍不斷有年輕人過來和她談話或者合影。她依舊頭戴鮮花,向每一個人微笑。這次是兩朵黃玫瑰,照例是從庭院草坪中采摘的。她66歲了,身形保持得極好,因為化了淡妝,臉上原有的一點點陰影也消失不見,只有深陷的眼眶提示著她的年齡——然而她的眼睛又是明亮的,當她看著你時,你能感受到目光的力量。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陽光剛剛好,茵雅湖上吹來小風,草坪邊有張桌子,上面擺著菠蘿汁和各式甜點,有人先離開了,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繼續聊天。“那是緬甸現在最紅的歌手,”昂山素季的朋友U Htin Kyaw遠遠地指著一個女孩告訴我,“那邊,是本地很有名的一個電影演員。”

不知此景是否讓昂山素季想起牛津的夏末野餐,在離開英國23年以后,這并非常見的場合。僅僅在一年多以前,這還是一塊外人不得踏足的禁地,而當時處于軟禁中的昂山素季,仍是這個國家最大的敏感詞。有一段時間,軍政府甚至不允許人民說出“素季”這個名字,于是人民就改口尊稱她為“夫人”。“兩年前,這些明星不可能來見她,”這次聚會的組織者Myo Yan Naung Thein說,“他們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支持。但現在不同了,人們迫不及待地要表現出他們對夫人的支持。”

“你覺得他們是真心的嗎?”我問。

“我知道他們是真心的,正如他們以前是真心害怕一樣。你能從他們的眼睛里看出來,那種眼神和他們見到丹瑞大將時的生硬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把夫人團團圍住,然后拼命鼓掌,即便是現在的新總統,也得不到這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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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乘出租車前往“夫人”住處的,出發前,一位華人朋友建議我們離開酒店后再打車,我們也覺得有必要防止“眼線”——出于切身的體驗,中國人乃至華人好像對“解凍”這類的事情總是抱有更多的謹慎。上車后,我對司機說“昂山素季家”,他應了聲“OK”,踩油門出發。在緬甸,每個的哥都知道昂山素季位于茵雅湖南岸的家,雖然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被告知經過這里時不得減速、不得張望。15分鐘后,我們到達大學道54號,司機猛打方向盤,拐出一個巨大U形后停在目的地門口——以前,掉頭在這里也是明令禁止的。

2010年11月,緬甸舉行了20年來首次全國大選,選后一周,政府釋放了昂山素季;2011年3月,國家權力移交給議會任命的文官政府,統治緬甸多年的丹瑞將軍退居幕后??偨y吳登盛上臺之初宣布將要推行民主,但動作寥寥,“于是我們都很悲觀,”緬甸一家新聞周報的主編U Thiha Saw說,“然后到了8月19日,總統突然會見了昂山素季,這讓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鏡:發生了什么?”

這次會面成為緬甸的U形拐點,自此以后,作為走向和解的象征之一,昂山素季的名字不再是一個禁忌,她的頭像開始出現在媒體頭版和大街小巷,官方媒體對她和NLD(全國民主聯盟,昂山素季領導的反對派政黨)持續20年的攻擊也偃旗息鼓。

“報紙注冊與檢查司”仍然存在,所有報紙在付印前仍須將版面大樣交由他們審查,但審查標準卻大大放寬了。U Thiha Saw的報紙翻譯了著名緬裔學者吳丹敏(Thant Myint-U)在海外“流亡媒體”談緬甸改革的對話錄,居然得以全文發表,“審查部門只改了幾個小地方,其中一個要求是將‘政治犯’改成‘良心犯’,另一處則是將‘軍事獨裁統治’改成‘獨裁統治’。”

市場化的報章呼吁繼續改革,甚至呼吁釋放更多的政治犯,“只要他們是從‘為了國家好’這樣的基調來談這件事,那么文章就可以發表。”不止一個記者這樣告訴我。

“媒體也在不斷地試水,看看底線到底在哪里。”一位資深媒體人說,“有媒體不送審就發表一些文章,然后就得到??瘍善谥惖男土P。”

2012年1月,吳登盛首次接受西方媒體采訪。“改革是基于人民的愿望,”他對《華盛頓郵報》記者說,“人民希望國家保持和平穩定,實現經濟發展。”

而在仰光,不少人相信改革與阿拉伯世界的變局有關。“丹瑞將軍不希望看到兩種情況,”人權活動家Myo Yan Naung Thein說,“第一種情況,繼任者也是獨裁者,這樣他會忌憚前任影響力并伺機清算;第二種情況,被革命推翻。兩種情況都會威脅到他的性命。”

在吳丹敏看來,緬甸政改的動因有二:其一是在新的政治體制里,總統、議會、地方政府、軍隊等機構分享權力,每一方都設法尋求變化,這給了社會更多空間;其二是總統及其他有改革思維官員的決心,他們相信,緬甸的現狀難以為繼,必須找到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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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官方英文報紙The Myanmar Times(緬甸時報)的編輯部里,我見到了一份從審查部門送回來的大樣,那是名為《Hope Rules》(或可譯作“希望引領人民”)的大選一周年特刊,回顧了緬甸社會的各種變化。壓題照片被劃上了一個紅叉,一位編輯說,“可能是因為我們用了民眾抗議的照片。”而一篇名為《為什么緬甸改革會令越南心焦》的評論則被直接拿掉,“大概是擔心影響兩國關系吧……”編輯猜測。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一整版的重頭文章《緬甸:過去、現在和未來》,事實上,這里只有一處改動:五張配圖(從左到右依次是昂山將軍、奈溫將軍、丹瑞將軍、吳登盛、昂山素季)最右邊的那張上面打了個紅叉——看起來,他們并不認為昂山素季就代表著“未來”,雖然他們承認素季的父親昂山將軍創造了“過去”。

1941年,26歲的學生運動領袖昂山帶領包括奈溫在內的所謂“三十志士”出國接受日軍培訓,冀望在緬甸發起暴動以推翻英國殖民統治,這“三十志士”便是日后緬甸獨立軍的核心。后來日軍進入緬甸,緬甸人發現日人統治比英人更殘暴,將士們遂又轉向聯英抗日,“(當初聯日)并非因為我們有贊成法西斯的傾向,而是因為我們的愚直失策和小資產階級的膽怯。”昂山后來承認。

1947年,兩歲的昂山素季(中)和父母與兩個哥哥合影

“二戰”結束后的1947年年初,經過談判,昂山與英國首相簽訂了保證緬甸在一年內完全獨立的“昂山-艾德禮協定”。同年4月,昂山出任臨時政府總理,但3個月后,他與6名閣僚在仰光被暗殺,時年32歲,留下兩個兒子和兩歲的女兒素季。

1972年,倫敦,新婚的昂山素季和丈夫邁克•阿里斯

昂山可謂緬甸國父,又是緬甸軍隊的創立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緬甸軍政府把他視作一個愛國主義的圖騰,仰光最大的市場、最重要的街道和最大的體育場都以他命名,在愛國教育和宣傳下,昂山將軍幾乎受到所有人的愛戴——而當他那支持民主自由的女兒回國后,這一點便成了軍政府的大麻煩。

1991年,昂山素季的兩個兒子代領諾貝爾和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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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對父親所創軍隊的感情,又或許因為在海外生活了太長時間,早期的昂山素季把愛國主義放在了自由主義前面,在她作于1980年代前期的《Let’s visit Burma》(后結集出版改名為《吾國與吾民》)中,她回避了內戰問題,把克欽、克倫、撣邦這些少數民族地區單單描繪成富有魅力的神秘所在,她也避免在文章中直接批評奈溫的獨裁,“在軍政府的統治下,緬甸成為BSSP(社會主義綱領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其他政黨都被取締,限制民眾政治自由的舉措是出于維護政府的穩定和國家的統一。”

1962年3月2日,奈溫發動軍事政變,推翻文官政府。奈溫早年隨昂山接受日本軍部培訓時即養成了對政黨政治的厭惡,他解散了議會,宣布要建立“緬甸式的社會主義”,這一意識形態自稱融合了馬列主義、佛教和緬甸傳統,實際上把緬甸變成了一個警察國家。執政后這位將軍的喜怒無常令人印象深刻,1970年代他曾突然宣布:所有的車輛必須靠右行駛(緬甸曾是英國殖民地,之前遵循靠左行駛原則)。于是時至今日人們仍會在仰光街頭看到這般怪現狀:司機在右邊駕駛著各種日本報廢車,紛紛靠馬路右側行駛。

不過真正把緬甸拖入深淵的是奈溫災難性的國有化及鎖國政策,很多企業和銀行(包括中國銀行)被無條件收歸國有,大量國外的教育、交流機構被驅逐出境,緬甸錯過了世界經濟起飛的六七十年代,到1980年代后期,已由“東南亞的明珠”落入聯合國最不發達國家之列,一個頗具象征意味的細節是,在1960年代之前,從西方前往新加坡或者曼谷,須經由仰光轉機,而現在,情況反過來了。

仰光大學道54號,昂山素季住宅,她曾多年被軟禁于此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昂山素季的家中懸掛著父親昂山將軍的巨幅畫像

1988年4月2日,接到母親病重的電話后,昂山素季經由曼谷飛抵仰光。這是她1960年以來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國,過去的28年里,她求學于新德里,在牛津取得哲學、政治學和經濟學學士學位,短暫任職于紐約聯合國總部和不丹外交部。1972年,她與英國學者。藏學專家邁克•阿里斯結婚,此后多數時間她與丈夫生活在牛津,吳丹敏在一本書里回顧了1984年春天拜訪素季一家的情形,“天氣很好很暖和,他們家磚砌的花園里開滿了鮮花,我們聊牛津最近上映的電影,邁克悠閑地吸著煙斗,兩個孩子在屋里玩耍。素季講話彬彬有禮,甚至帶著點學究氣,她鼓勵我來英格蘭讀博士學位,鼓勵我也一起來研究緬甸歷史。”如果說那時昂山素季希望為祖國做點什么的話,除了研究緬甸歷史和文學,無外乎為它建一座圖書館,或者推動一項交換學習項目等等。

但這一年發生的學生運動改變了所有人的軌跡。

6月底,知道母親將不久于人世,昂山素季決定回到大學道54號的家中,陪母親度過最后的日子,阿里斯和兩個兒子也從英國趕來,陪她最后一程。因為要照顧母親,昂山素季始終和如火如荼的民主運動保持著距離,但這并不能阻止學生、記者、律師、藝術家以及被奈溫罷黜的改革派軍官絡繹不絕地前往拜訪,他們希望國父的女兒能夠站出來領導緬甸的民主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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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道54號外面的圍墻、鐵絲網和鐵門都有明顯翻新的痕跡,我敲響鐵門,對著一扇小窗報出名字。門開了,3個看上去有些靦腆的中年男人把我迎到候客區。旁邊臺階上,一只拴住的小獵犬好奇地看著我這陌生人,我認出了這只“全緬甸最著名的狗兒”——2010年11月昂山素季獲釋時,小兒子金送給她的禮物。

院落不算小,進門左側是幾片被鮮花環繞的草坪,再過去是一棟兩層的白色小樓,看上去有些陳舊,和仰光市區那些“擺在特拉法加廣場也不顯突兀”(Lonely Planet 語)的殖民時期建筑相比,就更加缺乏特色。那正是23年前民主運動的精神中樞,也是后來昂山素季被軟禁或者半軟禁二十多年的地方。

1988年那個夏天,奈溫警告游行的民眾:“如果軍隊開槍,他們一定會擊中目標。不會有朝天鳴槍。”8月8日,后來在緬甸人的口述史上被記載為“8-8-88”的日子,軍隊果真向游行人群開槍,數千人被殺,舉世震驚。

“當我最初下決心參加民主運動時,更多的是出于責任感,”昂山素季后來接受采訪時說,“但同時,我的這種責任感和我對父親的愛密不可分。”8月26日,仰光大金塔前的廣場上,昂山素季發表了她的第一次演講,“我們需要第二次獨立斗爭。”她宣布。一個月后,她聯合其他幾位支持民主的軍官成立了全國民主聯盟(NLD),并開始在緬甸全國發表演講,倡導公民不合作,呼吁人民站出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1989年4月,昂山素季來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區的德努漂(Danubyu),她和支持者要在這里爭取民眾,以非暴力抗爭繼續挑戰軍政府底線。“我不認為自己是甘地式或者佛教徒式的政治家,當然,我是個佛教徒……但我反對暴力的主要原因是,它會形成仰仗武力改變政局的不良傳統。”

一隊士兵攔住了他們,領隊的士官警告他們:“不許再前進了。”

“讓我們過去。”面對來復槍,昂山素季回答,她繼續向前。士官再次警告:“再往前我們就開槍了。”昂山素季沒有停下腳步,就在這時,一個更高級別的士官趕到,下令不得開槍。

這一次,勇氣贏了。

清早曼德勒街頭的市井生活。行駛的報廢車輛癱瘓在路中間是常見景象,司機和乘客對此習以為常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或許她希望著,這樣的事情會在全國不斷發生,‘第二次獨立斗爭’也會這樣展開,經過和平與堅定的抗爭,NLD終會取勝,軍隊終會奇跡般地退讓。”吳丹敏寫道,“悲哀的是,這樣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1989年7月20日,昂山素季被軍政府軟禁,NLD核心成員也多被逮捕。1990年,軍政府同意舉行大選,以為可以輕松獲勝來獲得執政合法性,結果卻是NLD贏得了485個議席中的392個,他們甚至拿下了軍隊人口占多數的仰光Dagon區。顯而易見,不少士兵和他們的家屬把選票投給了反對黨。

但是軍政府拒不承認大選結果,“我們還沒有發現任何一個能以和平和穩定的方式治理國家的組織。一個國家不像蔬菜那樣便宜,我們不能交權。”丹瑞大將說。

因為被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方式,昂山素季通過BBC廣播才知道NLD贏得大選及軍政府拒絕交權。她在一樓墻壁上貼滿了甘地、尼赫魯以及她父親的語錄以示抗議,負責守衛的士兵看到了笑一笑,并不說話——他們被禁止和昂山素季“談論政治”——但昂山素季會不停地跟他們說話,朝他們微笑,詢問他們家庭的情況,跟他們開開玩笑,而對他們來說,一旦跟昂山素季說話,就要被替換掉。結果是,沒有一個守衛能在大學道54號干得長久。

1991年,軟禁中的昂山素季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暴力是它自己最難纏的敵人,不懼則是和它對抗最厲害的武器。為什么昂山素季能像甘地和她父親一樣成為人人折服的象征?她那令人感動的勇氣是一個重要因素。”諾獎委員會主席在致辭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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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昂山素季前,我在仰光采訪了不少當地的學者、媒體人和NGO負責人,對于眼下的變革,他們紛紛給出謹慎的評價,可是往往難掩興奮,“哪怕是在一年前,我都沒法接受你的采訪,”幾乎每個人都會笑著說句類似這樣的話。

2011年年初緬甸議會開幕的時候(21年來的頭一次),659名議員被領入新首都內比都寶塔狀的議會建筑,一連幾星期不得外出,不得使用手機和電郵,記者也不得去內比都采訪。但是到了8月份,議會第二次會議開幕時,他們開始邀請國內外媒體。“本以為它是個橡皮圖章,”U Thiha Saw說,“軍方擁有議會25%的固定議席,我們去之前以為會有軍隊高層代表,結果發現多數都是年輕的軍官,微笑著坐在那里,很少參與討論,我覺得他們在那里只是為了維持憲法,因為要修憲,你必須有75%以上的議員同意……但其他非軍方議員討論得非常熱烈,我記得有一次能源部長面對質詢時說,我們在緬北有足夠的發電能力,所以才會向中國供電。立刻就有兩位來自密支那的議員站起來反駁他:你說的供電充足是什么意思?我們那邊就經常停電!”

“這時我們才注意到,這兩位議員居然都來自執政黨!”U Thiha Saw笑著說,“這是件好事,有一點真正議會的樣子了。”

門似乎正在打開,哪怕只是一條縫,透進來的陽光已經夠讓人高興和自豪了,這正是我的仰光印象,有好幾天,我也被這種樂觀的情緒感染,直到遇上了Eaint。她是一個緬甸記者朋友的妻子,27歲,娃娃臉,我和她丈夫聊天時,她就在一邊聽著。到了最后,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我:“你對政治犯感興趣嗎?”

“你認識他們嗎?”我隨口應了句。

“我有很多政治犯朋友,”她頓了一下,說,“其實我也是政治犯。”

很難形容當時的感覺,好像是這座城市一下子褪去了熱帶國家物產豐盈的迷惑性外衣。和佛教信眾臉上永恒的無欲與滿足,又好像是你潛入這座城市平靜的水下,發現那里滿是巨大而堅硬的礁石。2008年5月2日,颶風納爾吉斯襲擊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區,這場百年來最大的自然災害造成了約14萬人死亡,而緬甸軍政府卻反應遲緩,在一周以后才開始小心翼翼地接受外部援助。那時剛畢業兩年的Eaint去災區采訪,因為看到無人救援的場景,想辦法聯系到聯合國一個辦事處,請求他們“救救災民”。就這樣,她成了政治犯,被判刑兩年,一年多前才得以釋放。

緬甸政府已經釋放了數百名政治犯,2012年1月13日,緬甸政府又釋放651名政治犯?!对诰挼閷ふ見W威爾》(Finding George Orwellin Burma)的作者Emma Larkin說,在仰光,你很容易找到這樣的家庭:其父子母女兄弟姐妹里有人就是政治犯。

有人問昂山素季——這位全世界最出名的政治犯,“你曾說過,當你第一次被軟禁時,非常思念遠在英格蘭的丈夫和孩子,最終,你意識到這樣做沒有用,所以你停止了思念,怎么可能做到這一點呢?”“大多數政治犯都會這么做(停止思念),”昂山素季回答,“任何理性的人都清楚,為一件你根本沒法掌握的事情苦痛是沒有用的,全世界的政治犯都會告訴你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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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8月,大學道54號已徹底與世隔絕,“我以為他們會關掉某個總開關,以切斷我們的對外聯系,結果沒有,他們是直接拿著剪刀來我們家把電話線剪斷并帶走的,我們都覺得太逗了。”昂山素季說。

“人們總喜歡把事情戲劇化,對于那些被突然帶走投入監獄的人,會比較震驚,但我只是繼續在這座房子里過日子而已。”昂山素季說,自己和家人都是務實的人,不想把生活“變成電視劇”。

如果說軟禁給昂山素季帶來什么真正的變化,就是她開始了自己的修行——在這個85%以上人口都是佛教徒的國家,很多政治犯選擇以坐禪的方式度過漫長的獄中歲月。阿里斯帶給她不少關于佛教的書籍,其中一本是上座部佛教大師班迪達西亞多(Sayadaw U Pandita)的《就在此生》(In This Very Life),這本書對她影響頗大。“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有分析自己的習慣,修行強化了我的信念:堅持正確的事情。此外,修行的時候你必須通過發展覺知來控制你的思維,這種覺知會進入你的日常生活。”

昂山素季承認自己的脾氣不太好,緬甸一位老政治家Thakin Chit Maung的回憶佐證了這一點:“她有時會失去控制,做一些緬甸女人不應該做的事情。有一次我們開會,她看見會議室里掛著奈溫將軍的頭像,就變得非常生氣,然后大聲說:一個劊子手的頭像不應該掛在這里。接著她就跳上桌子,把畫像扯掉了。要知道在座的每一位與會者都比她年長,我們都被她的行為驚呆了。”

“修行對我幫助很大,”她說,“我不像以前那樣容易生氣了。當然有時還會發怒,我受不了偽善的人。但當我生氣時,我會覺知到這一點,然后我對自己說,我生氣了,我生氣了,于是我就能把這種情緒控制在一定程度以內。”

“我是一個嘗試者,永不放棄試著成為更好的人。”與在緬甸出家的美國記者Alan Clements長談時她曾說。“我把自己看作不斷變化的過程的一部分,努力做到最好,而這一過程前后都連著因果。”

軟禁期間,她每天4點半準時起床,禪修后聽一會兒廣播,接著做早操,然后按部就班地洗澡、吃早飯、彈鋼琴,整個白天她會用來閱讀和做家務,期間穿插著收聽BBC、VOA或者DVB(流亡媒體“緬甸民主之聲”)的新聞,直到現在她都不看電視,“她說看電視時做不了別的,有罪惡感。”U Htin Kyaw告訴我。

當昂山素季用修行發展覺知的時候,在茵雅湖對岸,退休的奈溫也在修行中尋找平靜。李光耀在自傳中記述了與奈溫的幾次見面:1994年,奈溫狀況不太好,看上去很憔悴,說自己在鎮壓了1988年的運動后精神頗受折磨,到了1997年,他的氣色好了許多,他說,自己每天花很長的時間靜默修煉,再不為任何事情操心,“將軍們來問建議,他說,讓他們走吧。”

2002年,奈溫去世,官方媒體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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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禁頭一年,昂山素季和丈夫保持著通郵,阿里斯也會寄一些包裹給她,里面會有相關機構捐給昂山素季的物品,譬如《大英百科全書》等等。當這些包裹經過英國大使館轉往大學道54號時,軍方會將其開包檢查,并一一拍照,然后第二天的《勞動者日報》(官方報紙《緬甸新光報》的前身)就會出現一篇諷刺昂山素季的文章:“瞧瞧,緬甸人民都還吃不飽飯,這個時髦的西方女人卻在過著這種奢侈腐化的生活!”

昂山素季開始拒收包裹和信件,“這是一種抗議,”她后來解釋說,“軍政府認為讓我通郵是一個恩惠,但那是我的權利,我不接受他們的任何恩惠。其次,我認為他們也無權軟禁我一年以上。”

結果她被軟禁了6年才重獲自由。1995年,阿里斯和孩子們獲準飛往仰光,一家人短暫團圓。也差不多是這一年,Alan Clements問起她,對于那些陷入苦難與絕望的人們,如何為他們注入正面的能量?“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自己的最愛,我相信,人們應該讓他(她)說出自己的感受,排遣悲傷情緒,但同時也應該鼓勵他(她)重拾生活,而不是坐在那里哭泣。”她說。那時她大概不會想到,1995年的團聚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丈夫。

1999年,阿里斯被檢查出癌癥晚期,得知自己時日無多,他開始向緬甸政府申請簽證,希望和妻子見最后一面,但屢遭拒絕。英國外交部試圖從中斡旋,但緬甸政府不為所動,或許他們是擔心阿里斯在仰光去世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或許他們就是希望以此刺激昂山素季,讓這個令他們頭疼的女人主動離開自己的國家——但昂山素季決定留下,因為一旦離開,她就再有可能被永久拒絕入境。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和阿里斯一直保持著通話,即使電話屢屢被掐斷。

作家Rebecca Frayn最近在英國《每日電訊報》上講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當我見到邁克的雙胞胎弟弟安東尼時,他告訴了我一件他從未對他人吐露的事情。他說,當素季意識到自己再也無法與邁克相見時,她穿上了他最喜愛顏色的衣服,在頭上扎了一朵玫瑰花,去了英國大使館。在那里她錄制了一段告別的視頻,她說,他對她的愛是她堅持下去的動力。這段視頻后來被偷偷帶出緬甸,等它到達牛津時,邁克已經在兩天前去世了。”

見過昂山素季的一些人會產生疑問,她的內心是否太過堅硬?據說她的長子亞歷山大對母親犧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滿,而刻薄的批評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執地堅持“民主圣戰(democrac yjihad)”。我也懷疑在她優雅的舉止和人格魅力之后,隱藏著多少無法言說的遺憾和悲傷,但我又懷疑,也許我們的懷疑,僅僅是因為我們走不到她的層次,沒有能力去理解她罷了。

我記得她曾談到英國女作家喬治•愛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男主人公利德蓋特醫生的婚姻是一出悲劇,“他對妻子感到失望,擔心自己無法再好好愛她。我當時還很困惑,難道他不更應該擔心妻子不愛他才是嗎?……后來我理解了他,如果他不再愛自己的妻子,他就被生活打敗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說,“我發現了慈愛(loving-kindness)的價值,只有敵意才會讓你產生恐懼……我不會憎恨軟禁我的人,如果你對別人總是抱有正面情感,那么他們就傷害不了你,也嚇不倒你。如果你對別人沒有了愛,你就是真的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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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LD狹小的總部在仰光市區以北,兩層樓,光線昏暗,看上去就是一個修車鋪的規模。U Hla Min,這兒的辦公室主管、一個和善的老人家領著我參觀了一層。

緬甸民盟總部,簡陋得就像路邊不起眼的修車鋪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緬甸民盟總部,大部分成員年紀都比較大,發展年輕人加入是其面臨的任務之一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進門左側是接待處,也是個小型吧臺和“圖書館”,接著是樓梯,有門衛把守,高層多在樓上辦公。右側是紀念品中心,售賣印有昂山父女頭像的杯子、T恤和徽章。往前是婦女中心、農民與童子軍扶助中心和政治犯輔助中心,說是“中心”,不過是一到兩張桌子而已,整個房間估計不超過150平米。再往前是幾排桌椅,平時人們在這里吃飯,當需要召開發布會時它就成了記者坐席。政治犯扶助中心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為600名政治犯提供服務,每個月補助他們5000基亞,相當于四十多塊錢,還為他們提供所需的食品、藥品、書籍和衣物,由家屬探監時帶進去。

“經過軍政府多年的打壓,NLD剩下的都是些死硬派,大多數人年紀很大了,他們不明白,推動民主不能只靠空喊,而需要以議題為本(issue-based),”一位自稱不是昂山素季粉絲的NGO負責人告訴我,“他們現在也在改變,包括昂山素季也越來越認識到,在政治之外公民社會可做的事情還有很多。當她了解得越多,她也會變得愈加務實。”

2011年11月18日,NLD宣布重新注冊,這意味這個緬甸最大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反對黨重新加入政治進程。幾天后,NLD又宣布昂山素季將參加議會補選,有人覺得她去競選議員是自降身份,她說,“從政之人不應考慮個人榮辱得失。”

2011年11月25日,仰光昂山素季家中,一場茶聚結束后,仍然不斷有年輕人過來和她交談或者合影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補選有40-50個議席,即便NLD全部當選,也是議會的少數派,”U Thiha Saw說,“但他們可以聯合議會內的改革派,成為推動改革的動力。”

“她能影響別人,她需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合法的平臺,小小的制度內的權力,和她巨大的影響力結合起來,那就是原子彈。”Myo Yan Naung Thein說,“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看到光亮,我曾以為自己會終老于監獄,夫人也會在軟禁中去世,不能為這個國家做任何事情。”

但緬甸的未來并不僅僅取決于政治改革,這個國家糟糕的銀行系統、延續多年的兩套匯率仍令投資者感到畏懼;少數民族地區的沖突和解看起來還是遙遙無期;中美印等國在這一地區的博弈,也都將影響它的轉型進程——如果我們相信它已經上路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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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對外界批評的回應,NLD總部一層最里面唯一的小單間留給了年輕人。1980年出生的Nyi Nyi Min看上去比他的年齡更年輕,“發展年輕人進入NLD,重點是要驅散他們心中的恐懼,我會告訴他們,你是一個自由的人,你要創造你的生命,然后不帶恐懼地死去。”

昂山素季家中,三名志愿工作人員,他們都曾是政治犯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他和同屋的一位女孩子介紹說,在2007年以前,緬甸的年輕人上網也就是聊天和娛樂,而當年僧侶革命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輕僧人,這也激活了緬甸的年輕網民。“以前,老一代民主派認為,那些擁護民主的年輕人不存在,但是2007年后,他們都浮現出來,”一位為國際媒體工作的老記者告訴我,“這時我們才發現,原來希望一直都在。”如今緬甸網絡普及率仍然很低,但網民數量增速極快,Eaint就和自己的丈夫在Facebook上成立了一個新聞社,發布緬甸改革的相關訊息。“我們的稿子不用送審,”他們驕傲地說。

昂山素季剛被釋放時,面對那些舉著手機對她拍照的支持者,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從未用過手機,有人讓她和人在曼谷的小兒子金通話時,她都不敢確信這個小玩意兒真的可以把人與人連結起來,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對著哪里講話。世界已經變化太多,2003年她第三次被軟禁時,這個世界上不存在Twitter和Facebook,手機還不夠普及,更沒有發展成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移動終端。而現在,互聯網與互聯網一代已經改變了整個世界,或許也將包括緬甸。在許多場合,她都說,這一年來最高興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更多的年輕人參與到運動中來。

她重新變得忙碌起來,和1995年首次被釋放時一樣,每天要見大量的人,參加各種活動,整個下午用來讀書已成奢望,但或許在某個不用忙碌的晚上,她會靜靜地坐在屋子里反觀自己——也和1995年一樣,“一切總在變幻,你也同時在躁動的外界和寧靜的內心這兩個世界里生活。”

其實她從未改變,她仍然相信自己所堅持的,相信非暴力的價值,相信愛與慈悲,相信精神的革命比政權的更迭更重要,她還是反復地說,和NLD同事受到的苦難比起來,她的遭遇根本算不上什么。

離開大學道54號時已是黃昏,經過門口時,小狗沖我吼了幾聲,一個人牽著它往兩層小樓處走去,“到了夫人遛狗的時間了。”這時我才知道,那3個男人也都是政治犯,他們志愿在這里為昂山素季工作。

鐵門在我們身后關上了,1990年代中期,每周末的早晨,她都會踩在桌子上,出現在這扇鐵門背后,向聚集于此的民眾發表演說,或者回答他們的提問。那時緬甸的民主運動正處在低潮,更多的人忙著出國或者掙錢,有時參加集會的只有寥寥數百人,這其中還有不少是外國觀光客,但她堅持了下來。

有一次Alan Clements很直率地問她:你是不是有點過時了?

昂山素季回答說:“談論道德、對與錯、愛與慈悲這些東西,如今被認為是過時的行為,不是嗎?但說到底,這個世界是圓的,也許什么時候好多事情要重新來過,也許到那時,我就又走在時代前面了。”

(參考資料:AlanClements,“TheVoiceofHope,AungSanSuuKyi”;JustinWintle,“PerfectHostage”;ThantMyint-U,“TheRiverofLostFootsteps”;KyawYinHlaing,“DawAungSanSuuKyi:ABurmeseDissidentDemocrat”;BrookLamer,“LandofShadows”;臺譯《翁山蘇姬:來自緬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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