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修復式的正義——對話昂山素季

“以前人們會聲稱他們與政治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等等,但令人驚訝的是,一旦政治空間開了一點小口子,哪怕只是一點兒,你會發現,原來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行動、去改變。我覺得原因在于有很多人內心希望參與這一運動,他們相信通過這一運動能為這個國家的人們帶來更好的生活?!?/blockquote>

“以前人們會聲稱他們與政治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等等,但令人驚訝的是,一旦政治空間開了一點小口子,哪怕只是一點兒,你會發現,原來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行動、去改變。我覺得原因在于有很多人內心希望參與這一運動,他們相信通過這一運動能為這個國家的人們帶來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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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緬甸的改革最近引發了很多討論,有人說緬甸“春天”來了,你同意嗎?

昂山素季:你知道,在緬甸,我們沒有春天,同樣我們也沒有夏天、秋天和冬天,我們的季節劃分非常不同(記者注:緬甸氣候受季風影響很大,一年分為熱季、雨季和涼季),所以我想(改革)也會以我們自己的方式推進?,F在要說改革能帶來什么有點為時過早,不過我相信,總統(吳登盛)是希望帶來真正變革的。對于大家一起推進變革,我也有信心。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人物周刊我和緬甸人聊天,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政府真想改革,你覺得政府推動改革是誠心的,還是只是出于策略?

昂山素季:我相信總統是真誠的,當然總統也不等于整個政府,但顯然,他對政府其他成員有相當的影響力。我也理解很多民眾抱懷疑態度,因為他們過去被欺騙過太多次了。但是,我們不能讓懷疑阻止自己前進的腳步。

人物周刊就你自己來說,會不會擔心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間倒退回去?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昂山素季:我不會說我“擔心”這個,我只是會記著:有這個可能性。所以不論我做什么,都會爭取讓這種倒退不再發生,也會在每個議題上都非常努力地確保進步得以持續。

人物周刊順便問一句,你還會稱現在的政府是一個“壓制性政權”嗎?

昂山素季:我們得承認,這屆政府并非100%的自由和開放,但顯然,即使和一年前比,它也更自由和開放了。

人物周刊國際社會能做些什么,以確保緬甸改革不開倒車?

昂山素季:首先,你得對那些方向正確的變化表示肯定。我想,最好國際社會也能提醒緬甸政府,一旦倒退會招致麻煩后果。

人物周刊我曾經讀過你和Alan Clement(記者,第一位在緬甸出家的美國人)的對話,你多次提到了緬甸社會的不安全感,這種不安全感從何而來?

昂山素季:心理學家會說,這和我們的孩子們長大的環境有關。所以我想如果我們回到社會根源上,去問一問為何有這種不安全感,就會發現這和我們國家的歷史有關。一個國家的歷史會影響國民思考問題的方式。

人物周刊該怎樣消除人們的不安全感?

昂山素季:我想有兩條途徑。其一是物質上的,要消除不安全感,你首先得讓人們衣食無憂,不必擔心基本生活需要;與此同時,你也得處理精神層面的問題,我們必須讓人們更加自信,我想這和教育及能力培養息息相關。如果人們相信他們能夠為自己發聲、為自己工作、為自己創造出更有意義的生活,他們的自信心便會得到增強。

仰光,街頭的大幅廣告牌為這個傳統佛教國家摻雜進了席卷全球的商業氣息。近年緬甸施行了一系列吸引外資的舉措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人物周刊我讀到資料說你曾致信聯合國,反駁“先經濟后政治”的改革發展模式?

昂山素季:我并沒有寫信給聯合國,但我在演講和文章中都常常提到,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必須攜手前進、不可分割。如果其中一個缺席,另一個也將難以持續。

人物周刊但也有人會持肯定態度。至少他們曾經從經濟改革中受益。

昂山素季:那我就要問一個問題:好吧,你掙到了錢,你覺得你的錢是安全的嗎?你覺得你自己是安全的嗎?當我說到這里時,事情就變成了一個政治問題。我覺得人們都應該想一想,好,你可以先賺錢,你可以不問政治,不關心政治改革,但你是否希望你辛辛苦苦賺到的錢能以權利的形式為你所有,而不會被非法剝奪?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所謂的“亞洲價值”?

昂山素季:我發覺稍微有一點難以理解。我曾在印度生活過多年,我雖然從未在中國生活過,但我也讀過不少關于中國的書。在我看來,中國價值和印度價值就有很大的不同,當然,緬甸價值和中國或者印度的價值又很不一樣。所以我不太明確當人們提及“亞洲價值”時是想說些什么,也許你能給我解釋一下?

人物周刊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一些領導人和學者在1990年代提出它時,大概是想強調亞洲與西方在價值觀上的不同,比如亞洲人更看重集體,而西方人更在意個人;亞洲人更推崇和諧,而西方人更強調自由……

昂山素季:真是這樣的嗎?我很懷疑亞洲人是否真的把集體放在個人前面。有時候我們在緬甸會抱怨民眾缺乏公民意識,說他們沒有一種社區感和集體感,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說我們亞洲人比西方人更有集體意識。也許是西方發展到了一定的階段,所以他們有資本更多地強調個人自由?我知道中國這些年取得了巨大的經濟突破,所以你也許會發現中國人越來越多地強調自我,但卻慢慢失掉了集體甚至家庭的價值?是這樣嗎?我想隨著經濟的發展,這是在全世界都會出現的現象,當競爭越發激烈時就尤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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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曾倡導公民不服從,但你也說過,在自由社會里,人們去問一個“為什么”是很正常的,而在專制社會,去問這樣的問題卻可能帶來危險,所以人民就老老實實去當順民,所以掌握權力的人就愈加飛揚跋扈,所以人民就更加害怕。如何跳出這個惡性循環?

昂山素季:你得教會他們去發問。我們在民盟就一直這么做,我不斷告訴他們:你必須學會問一個為什么。有時候我們也會碰到一些可笑的事,當然也非??杀?。有一段時間,民盟成員不斷遭到逮捕,幾乎每一天都有人被帶走,我們對自己的成員說:他們必須要逮捕令才能施行逮捕,如果某些人來對你說“跟我走一趟”,你必須要問問他:你有逮捕令嗎?你是根據法律的哪條條款來逮捕我的?總之你不能輕易就范。他們一般是晚上來抓人,有一天晚上,秘密警察來逮捕我們的一位成員,他問他們:你們有逮捕令嗎?你猜對方怎么回答?“我們不需要逮捕令,我們已經決定了要判你幾年了!”(笑)無論如何,人們去問個為什么還是有好處的。如果你在被威脅時站出來:你有什么權力逮捕我?有時對方會感到緊張,在某些場合,也的確會令結果有所不同。

人物周刊人們應該如何消除自己的恐懼?

昂山素季:恐懼是一種習慣。我想,有些事情,如果你認為自己應該做的話,那即便是恐懼,也必須要去做。你不能寄望于恐懼憑空消失。你的態度應該是:好吧,我怕得要死,但這件事我必須做。因為去做它也許令人害怕,但不做它會更糟。在這件事上,我對民盟的成員們說得非常簡單:即使你的膝蓋在發抖,迎頭去做,去做。(笑)你知道,雖然我們心里有畏懼,但一旦你做了,會發現其實沒那么可怕。有時候我讀到一些關于戰爭的紀實故事,有些義士潛入敵軍內部做間諜,這是極其危險的,你會想,他們是怎樣做到這些的?他們的力量從何而來?我想那些肩負承諾和使命的人會獲得力量,去完成一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你若沒有擔當,將一事無成。

人物周刊在壓制之下,除了恐懼,人們也會變得犬儒,他們會和政治保持距離,除了賺錢,他們不相信也不在意任何事情,你在緬甸經歷過這樣的情況嗎?

昂山素季:這件事很有意思。因為以前人們會聲稱他們與政治一點關系也沒有、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等等,但令人驚訝的是,一旦政治空間開了一點小口子,哪怕只是一點兒,你會發現,原來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行動、去改變。我覺得原因在于有很多人內心希望參與這一運動,他們相信通過這一運動能為這個國家的人們帶來更好的生活。

人物周刊但在這之前,很多人感到無力,甚至有一種背叛感。

昂山素季:如果你覺得自己被背叛了,那你就得自己去做。正是因為你以前依賴別人,所以你才會有背叛感,不是嗎?人們經常問我,我們什么時候能得到民主???我總是告訴他們,你問問你自己。你問問自己為民主做了什么,你也就回答了自己。如果你什么也沒做,你沒資格去問這個問題。

人物周刊你從未有過無力感嗎?

昂山素季:是的。因為我從來不指望別人。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沒人逼著我參與民主運動,我參與進來是因為我相信這是正確的事情。我自己選的生活方式,能怪誰呢?既然我選了自己的路,我就必須自己走下去。

人物周刊捷克前總統哈維爾對你是否有過影響?

昂山素季:他對我們的民主運動非常支持,我對他也十分尊敬。是的,他的一些文章對我影響頗大,比如他提出的著名的“無權者的權力(power of powerless)”的論述。這些思想對我們啟發很大,因為我們這些人,除了自身的精神外,別無他物。

曼德勒,緬甸第二大城市,從躁動的街頭似乎能感受到私營經濟帶來的活力和欲望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人物周刊事實上,我記得他曾說過,你正是“無權者的權力”最杰出的代表。從你的經驗來看,無權者的權力到底來源于何處呢?

昂山素季:我想它來源于信念。你相信一些原則,你相信某些生活方式是更為可取的,你也相信民眾有能力來達成這些目標。我相信這就是力量的來源。

人物周刊為什么二十多年過去了,緬甸人民從來不曾忘記你?

昂山素季:我覺得緬甸和有些國家一個很大的不同是,我們成立了民盟這個政黨?,F在有很多人批評民盟,我相信有些批評是有道理的——雖然我們理應是一個合法政黨,但我們真的很難以一個政黨的方式來運作。在過去,我們一直被嚴重壓制,被各種條條框框規定得死死的。但我們挺過來了,我想這是人們沒有忘記民主運動的原因之一。我想也有那么一段時間,人們覺得我們很愚蠢,因為我們一直在苦苦支撐。他們會想:看看這些傻瓜民主派,看看這些傻瓜民盟,他們有完沒完啊……但最后,我想他們會尊敬我們,因為我們堅持下來了,我們的火種從來不曾熄滅。

人物周刊一個緬甸記者告訴我,另一個原因也許是因為軍政府太招人恨了。

昂山素季:我不清楚人們是不是有這么大的恨意,事實上,我希望沒有。我不希望民主運動以仇恨為基礎,我希望它能基于一些更正面的情感,比如對于未來的信心,相信我們的國家未來應該變得更好。不論何種情況,要達成國內和解,你不可能依賴仇恨。

人物周刊不過,對于那些遭受苦難或者不公正待遇的人,心存恨意也很正常。如果將來民主實現了,他們要求報復怎么辦?

昂山素季:不可否認,總會有人要求報復,全世界都是如此,但我們可以看看南非的例子,看看波蘭的例子,看看他們是如何在轉型中應對仇恨的問題。他們都找到了解決辦法,去化解仇恨,而非忽視仇恨。你不可能忽視過去,你不可能以忽視來與過去相處。他們沒有忽視它,他們面對它,通過面對它,他們才能化解那些苦難和怨恨的情緒。

人物周刊挑戰在于,如何在避免仇恨與報復的同時,又不失掉真相和正義。

昂山素季:責任擔當(accountability),我認為責任擔當非常重要。在正義一事上,我常常引用圖圖大主教的話,他說他相信修復式正義(restorative justice),不相信報復式正義(retributive justice)。我們必須追求的是修復式的正義。

人物周刊我記得圖圖大主教好像也說過,記住那些作惡的事實,但忘掉那些痛苦的感受。

昂山素季:是的。人們總說,忘了它吧,原諒它吧。但我覺得有時候真正的原諒是不能遺忘的,你得記住發生過什么事情,你需要忘卻的是與之相連的悲苦。

人物周刊就你個人來說,我記得你說過從未恨過軍政府,你說如果你開始恨他們了,你就被打敗了。為什么?

昂山素季:我覺得真正的仇恨里藏著恐懼,如果你憎恨對方,你多少也會對他有點害怕。我曾嘗試分析人們憎恨的情感,經常發現其中藏有一些恐懼的成分。對于我來說,如果我憎恨軍政府,這意味著我怕他們,也就意味著我被他們打敗了。

人物周刊你對寬恕的理解是什么?

昂山素季:我覺得這首先是一種理解,理解為什么別人做這樣或那樣的事。你可能不同意,但你仍可以試著理解對方這樣做的原因。如果你不試著理解對方的觀點,和解從何談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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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在民主轉型問題上,哪個國家給你的啟發最大?

昂山素季:很難講。南非經驗當然世人皆知,但我認為波蘭做得也很好。全世界的轉型經驗不盡相同,比如西班牙的轉型就在佛朗哥死去之后才開始,但因為設計較好,所以和平轉型成功。就像民主一樣,我們都需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轉型模式。當然,有一些基本要素和制度設計來確保轉型是真實的,但各國都會有自己的經驗。我一直希望我們能找到最適合緬甸的方式,我想無論我們選擇哪條路,都要是最好的。

人物周刊這(民主轉型)是你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嗎?

昂山素季:是,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每天所做的事情,幾乎所有事情,都與之相關。我們已經為此奮斗了23年了。

人物周刊我讀過你紀念父親的文選,你在其中一篇文章中寫道,在革命運動中往往有一種危險,即政治上的急務往往模糊了革命的基本精神目標,甚至將它廢棄。固守革命初衷的神圣性和首要性,不只是理想而已,這種堅持可使一場革命免于出現“動物農場綜合癥(Animal Farm syndrome)”。這其實是許多國家都面臨的問題。

昂山素季:我想表達的意思是,你真的不能把手段與目的截然分開。為什么有些革命走到了非常非常錯誤的地步,原因在于革命者認為為了革命勝利可以不擇手段。你不能那樣做,不然革命的初衷就被扭曲了。如果你是為基本人權而斗爭,你不能使用那些違反人權的方法。如果你那樣做了,待你達成目標之時,它也變成非常不同的別的某些東西了,因為你一直在扭曲它,你把它最基本的品質給毀了。

人物周刊你會一直提醒民盟成員這一點嗎?

昂山素季:是的。我總是告訴他們,你們必須意識到自己是在采用什么樣的手段。舉個例子,如果我們想教會某人自由思考的重要性,你不能因為他不會自由思考就揍他,你不能一邊打他,一邊說,快,用用你的腦子,獨立思考!這樣可教不會他獨立思考,而只會把他嚇住,讓他感受到與自由截然相反的東西。

人物周刊我聽說,你不希望看到利比亞的一幕在緬甸上演。

昂山素季:在任何情況下我都支持非暴力的斗爭。我們之所以堅持非暴力之路,是因為從長遠看來,非暴力斗爭更好。也許它花的時間更長,但帶來的傷痛也更少。利比亞的傷口將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愈合,表面上可能塵埃落定,但一定會有不滿、憤恨和仇視在下面冒著泡沫,因為人們彼此仇殺,很多人死去了,這些(傷痛)不會馬上就消失不見的。

人物周刊利比亞人可能不會同意你,他們會說,那是因為卡扎菲太殘暴太頑固了。

昂山素季:我不是在說他們(暴力革命)的對與錯,我是在討論這樣做的結果。不論暴力革命的原因是什么,結果都將是長期性、非常難以處理的。

人物周刊你曾說,經由知性的勸服(而非訴諸一時的激情),將這種信心灌輸到長久被不信任及不確定所破壞的緬甸社會,實是緬甸民主革命的真正精神所在。

昂山素季:你可以通過一場天花亂墜的演講來吸引聽眾,但將被迅速忘卻。如果你經由知性真正地說服他們,讓他們相信改變的需要,那么他們將會追隨你終生。即便在那些高壓的時刻,他們不敢公開出來表達,但他們仍會抱持這樣的想法:一個更好的社會是應該能促進個人自由的社會。

人物周刊聽起來很完美,但“知性”聽起來好像與一場“革命”通常所具有的性質相悖啊。

昂山素季:革命意味著改變,意味著根本性的變革,所以我一直說,我們真的需要一場精神上的革命,如果一個缺乏信心的人因此得以發現自己,變得自信,那么一場精神上的革命就發生了。這是比表面上風云變幻要真實得多的改變。

人物周刊那么你怎么看勒龐的《烏合之眾》?

昂山素季:恐怕我沒有讀過,我讀的都是他們(朋友和助手)給我的書。你得給我講講。

人物周刊比如,在勒龐看來,大眾是盲從的、易操控的。

昂山素季:哦,集群心理(crowd mentality)。是的,我想一個人置身于吶喊的人群之中,是會被群體情緒感染并裹挾的,但當人們回到各自家中,他們也許會有不同的感覺。而且集群心理常被用于邪惡的目的,所以不應鼓勵。但是,人民團結起來,為同樣的目標許諾努力,和那種集群心理還是不同的,后者被激發出來的是人性中不假思索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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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曾說過,從班迪達西亞多上師那里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正念(mindfulness,可形容為“不偏不倚地覺察”,或“毫無遮蔽的注意力”)永不足夠,能具體說說嗎?

昂山素季:嗯,是他教會我這些,不過他是位佛教上師。你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達到極致,你可以足夠聰明,你可以足夠勤奮,但正念永不足夠。正念意味著你對自己和周遭事物都有所體察,就現在而言,正念意味著你不但要體察你對我說的話,也要體察我對你說的話,除此之外,你可能還會擔心是不是你疲倦了,是不是我疲倦了……所以正念無止境,它會幫助我們平靜度過此生。

人物周刊這種領悟是怎么幫助你度過軟禁歲月的?

昂山素季:比如,當我生氣時,我總會觀照到自己正在生氣這個事實,然后我就會設法控制它。而且我從來都知道,世間并無恒久不變的事物,所以當我遇到不順時,我總會觀照到這個事實:是的,現在事情不太妙,但有可能轉瞬就變得好起來。這種正念讓你保持沉靜(on an even keel),給了你一種平衡感。

人物周刊我記得你曾說過,軟禁只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昂山素季:是的,我當然不希望被軟禁,但既然它不可避免,我就接受它,把它當作一部分工作。

人物周刊是否也曾有某個時候,覺得厭煩?覺得不公平?覺得為什么非得由我來承擔這一切?

昂山素季:不,我從沒想過這件事不公平、令人厭煩或者類似的其他感受。其實你都沒時間感到無聊,因為被軟禁的時候,你總是有一大堆事要做。

人物周刊不會有世俗情懷占據你的時候嗎?

昂山素季:當然會有,但我從不會感到無聊。我想,如果你有了足夠的內心力量,便不會感到無聊。況且我還有書可以讀,有收音機可以聽,我比那些在監獄里的同事們要幸運多了。

人物周刊我有點好奇,現在有什么事情還能讓你生氣?

昂山素季:等一等,今天有什么讓我生氣的事兒?(笑)其實也是些小事,我不喜歡人不守時。我自己是非常守時的人,守時是一種尊重,我覺得如果一個人不守時,是他(她)欠缺考慮,而欠缺考慮令我不快。

人物周刊原則與理想主義在政治里沒有立足之地,你同意嗎?

昂山素季:我不同意。政治里理應有原則的一席之地。至于理想主義,它取決于你的解釋,你可以把它解釋為極為脫離實際的某些東西,也可以把它視作一種思考方式:什么東西更好,更值得擁有?所以我覺得從政者仍可擁有原則與理想主義。

人物周刊你總是在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特別勇敢、特別有決心等等,那到底什么令你不同?

昂山素季:嗯,是,我對于他們總說我很勇敢也很奇怪,(笑)我只是在做我必須做的事情。我思考問題是這樣一種方式:我做我必須做的事情,如果這件事在別人看來很勇敢,好吧,那也不錯。

人物周刊你的內心驅動力到底是什么?

昂山素季:相信我所做的事情。我覺得我做的事情是我的國家和人民需要的。

人物周刊從沒有過自我懷疑?

昂山素季:沒有,我覺得這可能和我的成長環境有關。我想每個人成長的方式、受教育的方式都會帶給你一系列的價值觀,如果這些價值觀足夠強大,你便不會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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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說過你相信“參與式佛教(engaged Buddhism)”,想知道你對它的定義。

昂山素季:我說的參與式佛教,指的是佛教徒不應該切斷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關系,把所有的事情都看作“業”(karma)而統統接受,因為說到底,“業”其實意味著有所為。在我看來,佛教意味著你無法逃離你自己所做之事帶來的后果,你必須對你自己的作為有所擔當,這里面有一種責任意識,不是嗎?這是好事,應該進入你的日常生活。因為佛教還教人慈愛(loving kindness)與慈悲(compassion),你得把它付諸實踐,不能只是空想著“啊,我愛世人”,這不夠。

人物周刊不過你父親就明確表示過反對僧人參與政治。

昂山素季:是的,他曾經說過,僧人能夠為國家做的最大的政治,就是將佛法、將慈愛撒播四方。不過我認為他會同意我的看法,因為那也是參與的一種。參與可以有各種不同的層次。我覺得,如果你真的相信任何宗教的教義,反而不可能完全脫離政治生活。因為教義顯然會影響你思考問題的方式。當然了,你不能把宗教當作你個人政治游戲的工具。

人物周刊那些經常批評政府的人有時會被扣上不愛國的帽子,你是怎么回應這種指責的?

昂山素季:這種事情我們在緬甸經常見到。軍政府時期,軍政府總是宣稱他們是愛國者,他們才是真正愛護這個國家的人,好像別人都不能愛國似的。我父親在擔任緬甸軍隊最高統帥時曾對士兵發表過一個演講,他當時說:不要以為只有你們才是熱愛這個國家的人,那些普通老百姓也熱愛著它。他對此說得非常清楚。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以自己的方式愛國的權利,你愛國,不代表你非得扛槍上戰場去保衛祖國,我們維護人民的自由,也是在保衛國家的價值,也是在表達對祖國的熱愛。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愛國主義?

昂山素季:當然,從字面上它指的是一個人對祖國奉獻的愛。不過我認為這種愛應該是正確的愛,不應該是那種與仇恨相連的愛。對于那種讓你恨別人的愛國主義,我是不相信的。恨就是恨。愛國主義意味著你希望為你的國家和人民帶來最好的東西,你希望人們獨立,希望他們有安全感,希望他們生活富足,希望他們誠實守信,希望他們擁有美好的價值,總之你希望為國家帶來最好的一切。我想那就是愛國主義。

蒲甘,建于1057年的瑞山陀塔上,日落時分總是擠滿拍照的外國游客。緬甸近年加大了對外開放,2011年的國際游客達到了創紀錄的30多萬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人物周刊有沒有什么誤解是你無法忍受的?

昂山素季:沒有。你既然是政治中人,必然會有人說三道四,你得去學著適應。我把這件事看得非常簡單,如果批評得毫無道理,我根本不去理會,如果批評在理,我就必須嘗試改進自己。就那么簡單。

人物周刊有人說,反對派也必須體諒政府的難處,你認為呢?

昂山素季:我認為人們必須有開放的胸懷。我想,你應該清楚政府可能面臨的困難,這不等于說你同意他們處理這些困難的方式,比如,軍政府處理他們困境的辦法,就是把異議人士投入監獄。好吧,我們理解他們,他們認為異議人士難以對付,但解決方法不應該是把他們關起來,而是和他們對話,看看我們能做些什么,不是嗎?所以,沒錯,我們應該知道他們的難處,但不一定贊成他們解決問題的方式。

人物周刊幾個月前我在開羅采訪,一位出版人,也是一位異議人士,提到革命之后的一個現象:一些反對派在穆巴拉克垮臺后反而無所適從,他們反對他反對了將近三十年,結果回到日常政治也提不出新東西了……

昂山素季:嗯,那讓我感到,他們并沒有真正的目標。畢竟,只想著推翻某個人是一個負面的目標,我們應有持之以恒的追求。對于我們的國家,我們希望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這些事情都做完,這不是一個政權更迭的簡單問題,這是重建整個國家。

人物周刊我知道也有一些討論,關于你是應該繼續擔任民盟的領導人,還是應該離開它,做一個超越政治的獨立人物,推動全國和解。

昂山素季:是的,我經?;卮疬@個問題。我覺得如果一個人認為他是超越政黨的,那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我想他會變成一個獨裁者。因為如果你希望建立民主體制,你就必須建立政黨體制,政黨競爭是民主體制的一部分。若你認為自己在政黨之上,你已經在通往獨裁的非常危險的道路上了。

人物周刊但也可以理解為以獨立人士的身份,為利益各方搭建溝通橋梁……

昂山素季:不,不,當人們說我應該做一個國民領袖而非政黨領袖時,這當然是一種褒獎,我感謝他們這樣夸贊我,但我不覺得這么做是合適的。

人物周刊你知道,在呼吁西方制裁方面,有人一直對你持批評態度,他們說,制裁惡化了民眾生活,也減緩了中產階級的出現——這通常是建立民主社會的根基,最終傷害的是民主運動。

昂山素季:首先,緬甸中產階級的缺乏是因為權貴主義(cronyism),和制裁沒有一點關系,這也是人們告訴我的事實。如果你讀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報告就會很清楚,那份報告在分析緬甸經濟亂象的原因時,幾乎沒有提及制裁。在緬甸,權貴主義才是一顆毒瘤,它阻礙了中產階級的出現。

人物周刊所以在制裁問題上,你從未陷入過兩難?

昂山素季:是的。無論如何,制裁問題都是非常清晰的,如果政府真的為民眾考慮,認為制裁關乎百姓利益,為什么他們不滿足那些并不困難的條件呢?釋放政治犯,與反對派對話,對沖突地區采取人道主義措施,這些都不是很高的要求,實際上是走向全國和解的可取步驟。

人物周刊有人可能會說,好吧,我們有個非常糟糕的政府,我們認了。但好歹先把制裁解除了吧,能讓人民生活稍微改善一點。

昂山素季:我不知道哪些人在說這些,大概是那些權貴們?(笑)

人物周刊你真的從未猶豫過嗎?

昂山素季:我們也不否認,有一些人因為制裁受到了傷害,有一些甚至就是民盟的成員,他們以前經營旅行社,但他們也支持制裁,因為他們說,制裁的目的遠遠超過他們個人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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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讓我們談談中國吧。

昂山素季:從緬甸獨立伊始兩國就有很好的關系,我們也是全世界最早承認共產主義中國的國家之一,而且我們一直把這種良好的關系保持至今。在緬甸現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希望中國人民能給我們更多的理解,不要把我們僅僅視作經濟上的機會。

人物周刊對于未來要來緬甸投資的中國公司,有什么建議嗎?

昂山素季:我希望他們著眼于兩國人民未來的關系,當他們想到投資時,也能記住這一點。

人物周刊緬甸處在中印兩個大國之間,現在美國也要重返亞洲,緬甸在其中應該扮演什么角色?

昂山素季:我們自己必須先團結起來。我們是小國,但沒有關系,世界上有很多小國因為團結而強大。我們必須令我們的人民更有才干,然后我們就能挺直腰板和我們的鄰居以及全世界發展友好關系。我們希望做中國的朋友,我們也希望做美國的朋友。

人物周刊你想對中國人民說些什么?

昂山素季:作為中國的鄰居,我們想要和中國保持友好與溫情的關系。我希望他們知道,我們會為此努力,我也希望他們能幫助我們的努力。

人物周刊1988年的時候,你總是告訴人們:要有很高的抱負,要有最高的抱負。你現在最高的抱負是什么?

昂山素季:我最高的抱負留給我的國家。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希望能為祖國帶來最好的一切。我希望我們的人民……太多了……我希望他們誠實,我希望他們聰明、勤奮、成功,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們彼此之間和睦相處,和平生活。我希望在我的國家,這個有很多少數民族的國度實現和諧。

人物周刊你已經66歲了,還有什么是你深信不疑的嗎?

昂山素季:還有很多,我不能只說一樣。我相信我們正在從事的事業,我相信我們有必要改變緬甸的現狀,我相信為了建立人民的價值與信念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太多我相信的事情了,不過那并不意味著我聽不進別人的觀點。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年齡對這份事業的影響?

昂山素季:我不喜歡那種永遠工作下去的想法。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我能說,好了,緬甸已經在正確的軌道上前進、有很多年輕人正在肩負起自己的責任,我能休息了。那會非常好。

人物周刊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休息了,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樣子?

昂山素季:我的理想生活就是可以在一天之中想什么時候讀書、想讀多少書都可以,而不必把自己的一天按工作、責任等等嚴格地劃分出時間段來安排。

人物周刊有沒有一本影響你最大的書?

昂山素季:我不能說某一本書對我影響最大,但我非常喜歡雨果的《悲慘世界》。

人物周刊我能知道你生命中最大的遺憾嗎?

昂山素季:我想這得到我生命盡頭才會知道,目前為止我還說不上來。(笑)

人物周刊那么,作為一個女人,你最大的遺憾是?

昂山素季:我想應該是沒能和我的兩個兒子親密地生活在一起。

人物周刊你希望你的兒子們如何評價他們的母親?

昂山素季:一個慈愛的人。

(感謝馬妙華小姐提供幫助,南方人物周刊記者馬李靈珊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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