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哲羅普洛斯 深情凝視20世紀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早就以其1970年代的“希臘近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歲月》、《流浪藝人》和《獵人》)而躋身世界電影大師的行列。

“20世紀的歐洲,從薩拉熱窩開始也在薩拉熱窩結束,人們難道沒能從歷史中學到什么嗎?”

新年鐘聲敲響,希臘宮廷舞池內的賓主以英文和法文相繼高呼:“20世紀萬歲!”這是電影《亞歷山大大帝》的開場第一幕,1900年裹挾著殖民時代的高潮在漆黑的夜幕背景下到來,一群準備趕往海神波塞冬神廟看日出的英國游客高昂著頭,與卑躬屈膝的希臘王公貴族作別,并呼喊拜倫的詩句:“新世紀的太陽!”

1980年拍就此片并榮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西奧•安哲羅普洛斯,早就以其1970年代的“希臘近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歲月》、《流浪藝人》和《獵人》)而躋身世界電影大師的行列,并鋪陳了其專注20世紀敘述尤其是20世紀初希臘史的精湛軌道,這讓也在同年代拍攝史詩巨著《1900》的意大利名導貝托魯奇不得不自卑道:“我并不是像他那樣有才華的導演。”

倒數和煙花的喧囂掩過了電臺適時播放的《歡樂頌》,1999年最后時分,在柏林運河刺骨的寒風中,不準備擁抱新世紀的猶太人雅各布投河自盡,其永世觸碰不到的愛人艾連妮也在跨世紀的狂歡中永遠睡去。這是大師1999年作品《時光之塵》的倒數第二場,緊接著的一片迷茫白雪中,艾連妮的丈夫斯皮羅牽著小孫女邁向勃蘭登堡門,身后滿布20世紀的艱辛足跡。

作為觀眾的我們,未曾知曉大師的影像究竟會否跨入21世紀的門廊,其在古稀之年打造的“希臘”三部曲(《悲傷草原》、《時光之塵》和《另一片?!罚?/span>是否將以一個緊貼當下的長鏡頭作結,他卻在1月25日,中國農歷新年的大年初三,在去往《另一片?!吠饩暗氐耐局性庥鲕嚨湶恍译x世,作品中那些穿越時空的標志性長鏡頭也成了再無Cut的明眸,站在21世紀深情回望充滿流離失所和分崩離析的20世紀。

凝視之意象:水霧中的古希臘圓形劇場

雨水沖刷著希臘北部窮困山區伊庇魯斯,放棄抵抗糟糕天氣的歸鄉人踏著泥濘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躲于陰霾間的山村。安哲羅普洛斯1970年長片處女作的開場,源自其鄉村勘景的親身體驗,“到達山村時已是下午,在細雨中升起的薄霧里看不見人影,裹著黑袍的女人們都縮在屋里,我卻能清晰地聽見男人的歌聲,‘可愛的檸檬,檸檬在呻吟,吻一下的話,就會生病’,這不知來自何處的歌聲讓我決定開拍《重建》。”

雨的意象,對導演的家庭彌足珍貴。1944年,父親斯皮羅被他的堂兄弟——極左“解放希臘人民軍”的一員——以在德軍占領時期不支持該組織的罪名逮捕并判處死刑,9歲的小西奧和母親在田野的尸堆中尋找父親……很久以后,父親卻意外歸來,在一個雨天……又過了許久,安哲開始在自己的第一個劇本中試著描繪一個場景,開頭一句就是“天下著雨”。從此,雨天、霧氣和水面成了其作品渲染情緒的場景:《獵人》,水面上錯落著飄過一眾插滿紅旗的小舟;《尤利西斯的凝視》,一個散架的巨大列寧雕像被慢悠悠的貨輪載出巴爾干……“水汽讓我和攝影師都能產生本能的反應,該開機了。”

《養蜂人》里女兒出嫁后的失魂父親、《鸛鳥踟躕》中失蹤的政客,他們的形象都由幾乎跟隨過一切20世紀電影大師的意大利巨星馬斯楚安尼塑造。安哲賦予其一個高度戲劇化的舞臺空間,時常在一場交誼舞或奔跑后,突然停下舉目凝視遠方,鏡內人群也成為話劇中的群像,安靜地不言一語,跟著慢步行走。到了《尤利西斯的凝視》,哈維•凱特爾扮演的亞歷山大更經常選擇沉默,對旁人的問話不予置答,其主觀鏡頭下的群眾像是一場盛大宗教儀式的信徒,從四面八方趕往河道或邊境線默默佇立。

“儀式,在我的電影中一定得有,并傾向于展現家庭聚會的憂郁,對我來說,世界的本質是憂郁的。”這種憂郁的儀式感,或許是千年來沁入希臘人心靈的東正教儀式和拜占庭藝術,二維的拜占庭繪畫不太重視人物的行動和情節的戲劇性,常以宗教禮拜般的結構排列于前景,后景則是神秘甚至魔幻的。“在長鏡頭內我也使用快和慢的節奏,是為設計出一種儀式化的因素,《亞歷山大大帝》就組織得像一種拜占庭禮拜,以一種戲劇夸張的姿態,在一段特殊時間內表現出來。”

20世紀初的土匪亞歷山大越獄后,在林地月光下的圓圈中,牽到一匹配紅馬鞍的白色駿馬。“拜占庭藝術中最重要的圓形廣場,決定著我的攝影,最重要的事件都在圓形廣場發生。”古希臘的環形舞臺對安哲的影像美學起著決定性作用。1960年代初,在法國高等電影學院,導演課老師讓遲到的安哲到黑板前,畫一個鏡頭腳本。他拿粉筆隨手圈了一個圓,“這就是我的拍攝腳本,一個360度的全景鏡頭,我不想搞正反打,來這兒的目的就是為了試驗。”“那就滾回希臘去兜售你的才華吧。”教授當然不能退讓。即便名師喬治•杜薩爾支持這個輕狂的家伙,不久后,他還是被開除了。但從此,那“滾回希臘”去的360度全景長鏡頭,借著《重建》、《1936年的歲月》和《亞歷山大大帝》高調涌來,成為藝術電影中最為人稱道的畫面。

凝視之主題:旅途、邊界與放逐

流傳數千年的古希臘神話總是交織著神界、人界和人神間的殘酷紛爭,安哲電影里吵鬧的政治運動、兄弟兵戎相見的戰爭、軍事獨裁下對自由人士的迫害,也如同無法抗拒的宙斯之手,將20世紀的人類緊縛著,死死拴在普羅米修斯受難的高加索懸崖上。每每戰爭過后,神話里的英雄踏上返鄉的旅途,失意者則被放逐。

旅途、邊界與放逐,也就成了大師從未停下的故事主題。希臘神話,尤其是阿伽門農和奧德賽命運各異的歸鄉旅途(前者被妻子和情人所害,后者算是凱旋),經常以變形的樣貌涌入安哲的敘事?!吨亟ā泛汀读骼怂嚾恕范荚O置了一個如同阿伽門農傳說的五口之家,《流浪藝人》中的主角名字更是直接引自阿伽門農之子俄瑞斯忒斯,在不同時空坐標下,巧妙并置和壓縮了古希臘悲劇大師埃斯庫羅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安哲在服兵役的年紀,曾完成了一次小型任務,因為地理上的穿行和心靈深處對“另一面希臘”的發現,讓其在以后的電影作品里也熱衷于通過在國土之上的游歷,去呈現希臘(尤其是北部山區)陰霾沉重的那一面。“漂泊/沉默”三部曲中,《塞瑟島之旅》是一次奧德賽式突如其來的歸鄉,那位帶有導演自傳痕跡的父親斯皮羅成為被時代遺忘的英雄;《養蜂人》中的斯皮羅是在女兒遠嫁后一次茫然的上路;獻給自己孩子的《霧中風景》則將主賓調換,成為醞釀某種奇跡的尋父電影,兩個孩子在雪地里奔跑,路上行人像被施了定身術,呆呆看著天際,雪讓時間停了下來,不停的是他們的旅程。

《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劇照 

《霧中風景》中的小亞歷山大關心“何處是邊界?”于是,下一個主題跟著20世紀末支離破碎的巴爾干,進入安哲的敘事空間,奧德賽式的越界旅程開始,并帶來1990年代的“邊界/追尋”三部曲。“人越過國界時心中常想,過去后真能和那邊的世界平衡嗎?如若回到一個叫家的地方,是什么感覺?”這個疑問,在《鸛鳥躑躅》中以看似在物理上不可逾越的激流和鐵絲網做出呼應,一對新人及其親朋在河的兩岸開始一場肅穆的婚禮,穿黃色工作服的工人攀上鐵絲網架起溝通彼此的電話線?!队壤魉股谩泛汀队篮闩c一天》同樣借助前南解體后的戰亂和難民背景,分別深刻表現人類溝通諒解的邊界和終極的生死邊界。

邁入21世紀后,因拍攝熱情重燃而緩慢雕琢出的“希臘”三部曲,雖說有些刻意地讓一個虛構的希臘裔家庭,去遍歷了上世紀所有最悲情的歷史事件,卻是為了最好地提煉動亂年代人類不得已的放逐命運。1919年離開被紅軍攻下的敖德薩,逃亡希臘后經歷與土耳其顛沛流離的人口交換,情人又追逐著美國夢而遠行(《悲傷草原》);他們加入希臘共產黨的移民后代,到1953年的哈薩克斯坦學習革命經驗,在斯大林逝世后,又與愛人分別,開始苦難的勞動營歲月,結識了政治解凍后去往以色列的猶太情人(《時光之塵》)。若真有這么一個家族,那么他們絕對該是荷馬大書特書的新奧德賽苦旅。

凝視之對象:從政治歷史到微小生命

1968年,安哲曾完成一部20分鐘的短片《放送》,講述一個“尋找理想的男人”的電視臺娛樂節目,在大街上被選中的最普通公務員悉心打扮后來到臺里,卻被以最程式化的工作模式晾在一邊。短片諷刺了當時媒體的虛假性,往更深一層探尋,在那個左翼學生運動風起云涌的年代,安哲不啻為“法蘭克福學派”的信徒,認定庸俗的大眾文化將會瓦解工人階級的斗志。隨后他于軍事獨裁年代,以暗喻手法拍攝的那些長片,無一不在美學和敘事上體現著這個學派的精英意識?!读骼怂嚾恕繁黄渥苑Q為“最馬克思主義的作品”,《獵人》因對當權者亦真亦幻的審判(右派們幻想自己被游擊隊槍決)而被視為“斯大林主義”式的電影。直至1980年的《亞歷山大大帝》,才通過外國殖民勢力、山村共產黨支部和被民間放大為神的亞歷山大匪幫,來讓裹挾其間最為被動的共產主義理想破滅。“10年后,我們都看到了結果,很多人都相信世界在往好的方向變化,社會主義就是這樣,由于其終結,每個人好像都失去了夢想。”

和大多導演總在狡辯“我的電影與政治無關”不同,安哲從不避諱其作品中厚重的政治歷史背景,至少在《塞瑟島之旅》前,歷史于他從來都不是一道烘托主人公命運的背景板,而是影片最實質的部分,是敘事中與群像等量齊觀的絕對主角。他師承安東尼奧尼并進一步建立“鏡內蒙太奇”的超長鏡頭,更是一幅幅歷史穿梭流動的集體回憶畫卷,《尤利西斯的凝視》開篇,攝影機就在反復搖移間完成40年的穿越,即便在業已克制許多的遺作《時光之塵》中也留有此種“歷史主角登臺表演”的一場戲——1999年的3位老人步入大年夜的柏林酒吧,斯皮羅一人往景深處走去,服務員竟說起英語,場景回到他1974年尋回艾連妮的多倫多。

安哲電影中的主角從群像重回悲喜的個人,“漂泊/沉默”三部曲的父親,“邊界/追尋”三部曲的旅者,未盡的“希臘”三部曲中的愛人,都是在歷史洪流之外難以被人聽到的、嗚咽著的涓涓細流,以不同的命運匯入并書寫了20世紀歷史。

“20世紀的歐洲,從薩拉熱窩開始也在薩拉熱窩結束,人們難道沒能從歷史中學到什么嗎?”帶著這樣的失望和悲觀,安哲羅普洛斯在上世紀末走向了關于生命的終極追問?!队篮闩c一天》中,恐懼著最后一天的詩人問夢中的妻子,“明天會持續多久?”“比永遠多一天。”妻子溫柔地回答。

部分資料來源:

《安哲的電影世界——日本作家池澤夏樹訪談》視頻

《尤利西斯的凝視》(諸葛沂著)

《發現安哲羅普洛斯》(Michel Ciment/Helene Tierchant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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