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絲卡 偏愛寫詩的荒謬
辛波絲卡視寫詩為一項艱巨的任務,其靈感衍生于無數個“我不知道”,因為只有回到了類似于孩童般初始的狀態里,你才會對探索世界充滿好奇。
辛波絲卡視寫詩為一項艱巨的任務,其靈感衍生于無數個“我不知道”,因為只有回到了類似于孩童般初始的狀態里,你才會對探索世界充滿好奇
在根據幾米繪本改編的電影《向左走向右走》中,梁詠琪用生澀的普通話朗誦出了幾米靈感的源泉:“他們兩人都相信/是一股突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但變幻無常更是美麗……”這一段出自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一見鐘情》的詩句同樣也打動了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他在華沙過圣誕的時候在書攤上翻到了這首詩,發現其意象竟與自己的電影《紅》如此相似。
傳統印象中的偉大詩人喜歡歌頌不朽和龐然之物,辛波絲卡卻只關心世俗之物,她寫甲蟲、海參、石頭、沙粒、天空;她寫安眠藥、履歷表、衣服;她寫電影、畫作、劇場;她寫戰爭、葬禮、色情文學、新聞報導;她也寫夢境、仇恨、定時炸彈、恐怖分子。她認為詩人必須也應該能夠自現實人生取材,因此也就沒有什么主題是“不富詩意”的,沒有任何事物是不可以入詩的。
“通過精確地嘲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示在人類現實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對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適當距離,清楚地印證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單純的問題,其實最富有意義。由這樣的觀點出發,她的詩意往往展現出一種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視野上卻又變化多端,開闊無垠。”
以上是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給予辛波絲卡的授獎詞。那是諾獎青睞詩歌的時代,1988年的布羅茨基、1990年的帕斯、1992年的沃爾科特、1995年的謝默斯•希尼,隨后是1996年的辛波絲卡……此后15年再無詩人獲獎,直到去年特朗斯特羅姆打破這一僵局。
以質代量的寫作
辛波絲卡1923年7月2日出生于波蘭西部的小鎮布寧(Bnin,今為科尼克Kornik一部分)。那時,在經歷了“一戰”和蘇波戰爭后,波蘭第二共和國剛成立兩年。1931年,辛波絲卡隨家人一起遷往克拉科夫(Cracow),從此再沒離開過這座南方大城,直到死亡在睡夢中悄然降臨。
1945年至1948年間,辛波絲卡在克拉科夫著名的雅格隆尼安大學修習社會學和波蘭文學,隨后她開始參加當地文壇活動,認識了波蘭著名作家米沃什,對她之后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48年,當她正打算出第一本詩集時,波蘭政局生變,共產政權得勢,主張文學當為政治服務。辛波絲卡于是對其作品風格及主題進行全面修改,詩集延至1952年出版,名為《存活的理由》。后來,她對這本以反西方思想、為和平奮斗、致力社會主義建設為主題的處女詩集,顯然有無限的失望和憎厭,在1970年出版的全集中,她未收錄其中任何一首詩作。
1953年起,辛波絲卡開始在文學評論雜志《文學生活》擔任編輯,并撰寫一個名為“非強制閱讀”的書評專欄。1967到1972年間,她評介了130本書,其中文學以外的書籍占了絕大的比例,包括通俗科學(尤其是關于動物方面的知識性書籍)、辭書、百科全書、歷史書、心理學、繪畫、哲學、音樂、工具書、回憶錄等各類書籍。如此廣泛的閱讀觸發了她多篇詩作的意念和意象。
1954年,辛波絲卡的第二本詩集《自問集》出版。在這本詩集里,涉及政治主題的詩作大大減少,處理愛情和傳統抒情詩主題的詩作占了可觀的篇幅。1957年,《呼喚雪人》出版,至此她已完全拋開官方鼓吹的政治主題,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觸及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歷史、人與愛情的關系。
在1962年出版的《鹽》里,我們看到她對新的寫作方向進行更深、更廣的探索。她既是孤高的懷疑論者,又是慧黠的嘲諷能手。她喜歡用全新的、質疑的眼光去觀看事物;她拒絕濫情,即便觸及愛情主題,讀者也會發現深情的背后總有一些反諷、促狹、幽默的影子。她企圖在詩作中對人世表達一種超然的同情。
1967年,《一百個笑聲》出版,這本在技巧上強調自由詩體、在主題上思索人類在宇宙處境的詩集,可說是她邁入成熟期的作品。1972年出版的《可能》和1976年的《巨大的數目》更見大師風范(第一印一萬冊在一周內即售光)。在1976年之前的30年創作生涯中,辛波絲卡以質代量,共出版了180首詩,其中145首是她自認成熟之作,她對作品要求之嚴由此可見一斑。
“在我房間有個垃圾筒”
辛波絲卡總視寫詩為一項艱巨的任務,而其靈感則衍生于無數個“我不知道”,因為只有回到類似于孩童般初始狀態,你才會對探索世界充滿好奇。她在諾獎頒獎禮上這樣說道:“在不必停下思索每個字詞的日常言談中,我們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事物的常軌’之類的語匯……但在字字斟酌的詩的語言里,沒有任何事物是尋?;蛘5?mdash;—任何一個石頭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個白日以及接續而來的任何一個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種存在,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的存在。”
《巨大的數目》之后,辛波絲卡整整10年沒有出版作品,直到1986年的《橋上的人們》,詩集里只有22首詩,篇篇都是佳作,可說是她詩藝的高峰。
《葬禮》一詩以35句對白組成,辛波絲卡以類似荒誕劇的手法,讓觀禮者的話語以不合邏輯的順序穿梭、流動、交錯,前后句之間多半無問答之關聯,有些在本質上甚至互相沖突。這些對白惟一的共通點是:它們都是生活的聲音,瑣碎、空洞卻又是真實生命的回音。在本該為死者哀慟的肅穆葬禮上,我們聽到的反而是生者的喧嘩。
“這么突然,有誰料到事情會發生”/“壓力和吸煙,我不斷告訴他”/“不錯,謝謝,你呢”/“這些花需要解開”/“他哥哥也心臟衰竭,是家族病”……/“代我向未亡人致意,我得先走”/“用拉丁文說,聽起來莊嚴多了”/“往者已矣”/“再見”/“我真想喝一杯”/“打電話給我”/“搭什么公交車可到市區”/“我往這邊走”/“我們不是”
在《寫履歷表》中,辛波絲卡則以頗為辛辣的語調譏諷現代人功利的價值觀——將一張單薄的履歷表和一個漫長、復雜的人生畫上等號,企圖以一份空有外在形式而無內在價值的資料去界定一個人,企圖以片面、無意義的具體事實去取代生命中諸多抽象、無以名之的美好經驗。以履歷表寫人生。有些光明的實際上背后黑暗,而一些不值得一提的點滴卻是人生的真正價值所在。
辛波絲卡一生兩次婚戀都沒有生育子女,她的初次婚戀并未維持多久就離異了,而第二次婚戀更帶有玫瑰色彩,詩人寫道:“我向舊日的戀人道歉,因為我對新人如同初戀。”(《在孤獨的小星下》)如此使詩人傾慕的菲利波伊茲是一位科學家,后來成了小有名氣的小說家,同時,他也是釣魚專家和愛養貓的男人,辛波絲卡也同樣喜歡寵物。1990年,一個漆黑的冬夜,77歲的菲利波伊茲在廣場散步時突然滑倒在地,不久便去世。這個挫折給她留下了終生的孤獨,在《空樓里的貓》一詩里,詩人借一只貓的眼睛,悲哀地詠嘆道:死——不要這樣對待一只貓/那貓將要到那里去/在這空空的樓層里。
辛波絲卡樂于調侃自己的工作,她這樣形容詩人的狀態:“某個人端坐桌前或躺靠沙發上,靜止不動地盯著墻壁或天花板看;這個人偶爾提筆寫個七行,卻又在15分鐘之后刪掉其中一行;然后另一個小時過去了,什么事也沒發生。”也許對于她來說,還要加上一根接一根的香煙。
88歲的她一生只出版了不到四百首詩,對此,她解釋說,“在我房間有個垃圾筒。”至于《墓志銘》,她也早已寫好:這里躺著,像逗點般,一個/舊派的人。她寫過幾首詩,/大地賜她長眠,雖然她生前/不曾加入任何文學派系。/她墓上除了這首小詩,牛蒡/和貓頭鷹外,別無其他珍物。/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計算機,/思索一下辛波絲卡的命運。